[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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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贴子最后由班竹枝在 2004/03/19 00:44am 第 2 次编辑]

                                一
升。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
吉,又是吉。蒙古大汗蒙哥心内突起一股无名火,将三枚铜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连续三夜无法入睡,寅时起课,全都是大吉。
入春以来,蜀地天气渐渐湿热,一场大雷雨足足下了近二十日还未见停,四万多部属,象泥沼中的困兽,十成中已病倒了五六成。钓鱼城这块弹丸之地久攻不下,宋援军骚扰不断,鄂州城下,弟弟忽必烈又受挫,南征大业,一时陷入了胶着。
是不是该听从术速忽里的建言呢?蒙哥想起了昨晚帐中议事时他的一番话:
“川蜀之地,三分我有其二,所未附者巴江以下数十州而已,地削势弱,兵粮皆仰给东南,故死守以抗我师。蜀地岩险,重庆、合州又其籓屏,皆新筑之城,依险为固,今顿兵坚城之下,未见其利。曷若俟冬水涸,瞿唐三峡不日可下,出荆楚,与鄂州渡江诸军合势,如此则东南之事一举可定。”
东下,与忽必烈会合……自继位以来,分迁诸王,扫平叛乱,远征西域各国,进兵高丽交趾,灭金、灭西夏,铁蹄所到之处,诸侯各国无不臣服战栗。此番攻宋,蜀中各城纷纷纳降,没想到在这小小的钓鱼城下,倒被困住了,自己有什么面目去见忽必烈?这只草原上的雄鹰,给他一片蓝天就能翱翔啊……
蒙哥拾起地上的铜钱,汉人的玩意儿,未必就灵:“来人,宣国师进帐。”
“禀大汗,派去城中的探子回来了,还捉住一个宋兵。”“带过来我亲自问问。”国师扶乩的结果,神喻七日内必见分晓,诸事顺利,蒙哥心中喜悦,脸上也有了笑容。
在蒙哥的逼视下,那个被雨淋透了的宋兵簌簌发抖,话也说不利索。这宋兵身材矮小,不过才十七八岁年纪,瘦而不弱,没有吃不饱的迹象,看来,钓鱼城粮草充足。
“镇西门小堡的守将是谁?”蒙哥冷不丁问道。小堡独立于镇西门外,一旦攻下,就有了一个能制肘城中军力的立足点。三月里打过一次,白白折损了许多兵士,没能打下来。
宋兵被他一喝,越发抖起来:“张……张都统……中军都统张珏……”蒙哥皱了皱眉,张珏他听说过,是守城主将王坚的副将,此人御兵有法,凡有功劳者,纵是奴隶也必赏;凡有过错,纵是至亲也必罚,所以他手下人人拼命,是个棘手人物,不好对付。
“不过,张都统十天前已调入城内,现在接替他的,是马千都统。”宋兵慢慢暖和过来,语音也清晰了许多。好一个王坚,现在调张珏入城,想是料到自己会放弃小堡外围,直奔外城了。
蒙哥在桌上摊开羊皮地图,沉思起来。攻哪里好呢?东新门,奇胜门,镇西门小堡都打过了,均告失利,护国门……“你过来,把城中的兵力布防指给我看。”     
宋兵哈着腰凑过来,看了看地图,“这处仅有数十人守卫。”他手指戳向图上一处。墙上的金刀突然发出“呜”的一声,杀气!蒙哥不及多想,已抽出腰出的绿鲨短刀,那宋兵的手抓起桌上烛台,用力砸向他头颅。腰刀格上烛台,蒙哥手腕震痛,腰刀和烛台双双落地,宋兵抢上去拔出金刀,回身一旋,已将伸向他背心的枪杆矛头悉数削断。
“拿下这厮!”兵士们早已将蒙哥团团护住,只是人数太多,一时把出帐的路堵住了。宋兵圆睁着双目,仗着大帐宽阔,将金刀挥舞开来。金刀削铁如泥,宋兵招数奇妙,当者非死既伤,竟步步逼向蒙哥。蒙哥急呼:“田哥救我!田哥救我!”
灯火急摇,帐壁突然裂开一条大口,有人手中双鞭呼呼作响,冲了进来,直砸宋兵背心。水磨钢鞭势大力沉,宋兵不敢再用金刀去格,只得弯腰避过。持鞭者高喊:“大汗莫怕,董文蔚在此!”手上半点也不松懈,钢鞭舞得愈急。宋兵腹背受敌,眼见大事不成了,横下一条心,不再闪避钢鞭,拼力将金刀掷向蒙哥。他作此困兽一斗,用尽了毕生功力,金刀裹着风声疾奔,势不可挡。
“卟!”一支雁翎箭破空而至,不偏不倚正中金刀,箭轻刀沉,金刀竟被这一箭荡开,改变了去势,在空中急速转圈。持鞭者飞起一脚,将金刀踢落在地,手中钢鞭击中宋兵背心。宋兵顿时吐出一口鲜血,向前扑倒时,余势未了的雁翎箭已插入他肩头。
众兵士一拥而上,将宋兵按倒在地。宋兵心中衔恨,用力抬起头颅望去,被撕开的大帐在风中啪啪连声,有一人持弓立于破口处,纹丝不动,暴雨正哗哗从他身上洗过。持弓人身材并不高大,此刻傲然独立,气势威严之极。那人目光和他对上,嘴角稍稍一翘,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已经在雨中淋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伤口和嘴里还在不断地涌出血来。远处,依稀能看到一点微弱的星火,是钓鱼城的弟兄们在巡城吗?冷,真冷啊。站在囚笼中的王立知道自己在发着高烧。
这次孤身前来行刺蒙哥,根本没打算过能活着回去,恨只恨自己武功太差,终于还是杀不了敌酋。
没人会来救自己。行刺的事,王立谁也没有告诉。王坚大人不知道,张珏都统也不知道,就连大哥杨宇京,王立也隐瞒了。他们不会同意自己这样做,可是不这样做,战争就不会结束,战争一天不结束,就会有更多的兄弟在自己面前死去。
王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张大嘴接雨。这么大的雨,居然会有快渴死的感觉,眩晕感又上来了。
一股暖意从口中流到胃部,王立用力睁开了眼。看守他的蒙古兵早不知到哪躲雨去了,一丝灯光也没有,好一阵子,王立才看到黑暗中有人拿着碗在喂自己喝汤。
“你是……谁?”端碗的手抖了一下,几滴热汤滴到王立脸上。“你是谁?”王立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那人似乎很矮小,一手攀着木头,一手端着个大碗,很吃力地喂完了他,才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是宋人。”声音清脆宛转,略显稚嫩,原来是个少女。
这少女只有十一二岁年纪,身量未足,削瘦纤弱,因为离得太近,王立看清了她一双眼眸星亮,透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
“我是嘉定府人,爹娘为避战乱,想带着我从水路去临安府投奔舅舅,没想到走到合州城外遇上蒙古鞑子攻城,我被他们掳来……”说至这里,她头低下去了。
“天杀的鞑子!”几个月前,蒙古兵在合州城下掳获了逃难过来的百姓八万多口。王立一声咒骂,牵动了伤口,痛得咧咧嘴。“你不用怕,我们一定会打跑鞑子,恢复河山,到时候,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怕。”少女猛抬起头,眼中并无泪光,只有仇恨,刻骨的仇恨。“大哥,我叫宋如颜,你记住我的名字。他们说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大哥,到那时我就自尽。你记住我啊,我不想没人知道就……。”
王立耳际一阵剧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宋如颜竟一口咬在他耳朵上,咬得出了血。“这样你就能记住我了。”她的声音里竟有抑制不住的喜悦。“有人来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宋如颜的身影消失,王立苦笑了一下,自己还不知道能再活几天呢。可怜的女孩,那么拼命想留下自己在世上活过的痕迹。也难怪,正是新蕊初发的年龄,国仇家恨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这样的乱世,原不是让人活的。
灯火晃动,有人慢慢走到囚笼前,举起灯笼照向他的脸。“我是前锋元帅汪德臣。”灯笼摇曵微光中,映出一把黄油纸伞,伞下是持弓人精悍彪劲的身姿。王立笑了:“原来不是蒙古鞑子,却是金狗!”
汪德臣的父亲汪世显乃是金国降将,他引兵攻宋,常被人骂做“背主投荣的金狗”,听了王立也这般骂他,只微微一笑,并不还骂,反赞一声:“好一个不怕死的勇士!”
王立没想到他如此反应,倒愣了一下。汪德臣缓缓道:“你不怕死,可百姓怕死啊。”“咱们大宋子民,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休想咱们把山河拱手让给你们这些蛮子。”王立被激怒了,面孔涨得通红。
汪德臣摇头,重重叹了口气,转换了话题:“我看你武功不弱,恐怕不是普通的小兵,射你那箭,你可心服?”王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别转了头不理他。
雨水啪啦啦打向汪德臣头上的油纸伞,顺着伞沟四面八方流成雨帘,这雨,越下越大,连钓鱼城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我既知你非庸常之辈,有些话便说与你听。我自入蜀以来,说降蜀中守将无数,拔城陷寨众多,你猜是何道理?”王立“哼”了一声,将眼睛也闭了起来。
“余玠果然是当世不二的奇才,定下这‘沿山筑堡,迁州入垒’之策,将蜀地连成一片,首尾连环照应,只此一策,便挡住我大军南下临安。只是,”汪德臣语音转急:“余玠现在又在哪里?”
王立心中一沉,四川宣喻使余玠守蜀有功,却在奸臣谗言下被朝廷撤换,忧愤中一夕暴亡,令蜀中从此折断了一根顶梁柱,百姓闻讯,无不痛哭失声。
“宋室昏庸靡烂,官僚腐败,弄得民不聊生,气数已尽。你们这些忠臣勇士,守着一棵根茎已朽的枯树,不是白白浪费了一腔热血么?我口才再好,也无法说得过‘忠孝礼义’四个字。是众将明白了朽木不可雕的道理,才会纷纷弃舟上岸,灭宋室者,是宋室自己!”
“要杀就杀,说许多废话做什么!”“钓鱼城,早晚也会破。咱们行伍之人,尽忠尽节是应该的,只是成全了忠义,苦的是无辜百姓。”汪德臣音调渐低,最后一句话,没入了雨声里:“家父的苦心……”
“元帅的苦心,你可明白?”汪德臣背后有人闪出来。“杨大渊,你来劝。”汪德臣的皱了下眉头,露出一丝不屑。
杨大渊忙不迭点头,凑到囚笼前:“我不认得你,想来你也不是钓鱼城的主将,你只要……”“呸!”一口血痰不偏不倚正飞入他口中,“杨大渊!你这条没脊梁的狗,也配和我说话?!”王立双目圆睁,似欲滴出血来:“你卖了大获山,说降运山,致使青居、大梁相继失陷,才让我钓鱼城陷入重围,你不认得我,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杨大渊大怒,拔刀就砍,刀至半途,右肩猛受一击,整条右臂剧痛不已,刀便握不住,落入泥水中。
汪德臣收回手掌,望向钓鱼城方向,望了半晌,又一次重重叹了口气,忽然转身离去。他的声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王立呆了呆,一时连身上伤痛也忘记了。
父母的尸身双双躺在木板床上,王立倒在稻草上发烧发抖,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一件白色长衣的下摆在他面前停下,有人扶他起来,喂他喝药,渐渐的,王立睁开眼,那青年阳光般的笑容温暖了他全身……
“啪!”一记狠狠的耳光让王立从昏迷中醒来,杨大渊在“嘿嘿”笑:“敢吐老子的口水,不给你点苦头尝尝,你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刀尖一寸寸缓缓刺进王立的肉里,王立咬了牙不出声,杨大渊眼中发光:“让你瞧不起老子……”他用刀尖在王立全身各个部位慢慢扎,看到鲜血涌出来,舔舔嘴唇,亢奋得声音都颤抖起来:“让你瞧不起老子……让你瞧不起老子……”他反复地念叨着这句,似乎已经不是在对王立说话。
王立想晕,可阵阵剧痛不停让他醒来,不能叫,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条狗得意,他的唇边流出了鲜血。
杨大渊更被激怒:“你不叫是不是?”他将刀尖一旋,生生挖下王立一块肉,王立惨叫一声,杨大渊哈哈大笑:“你不是硬汉吗?你不是……啊!”他忽然也大叫一声,向后急退,将手中刀舞得雪团一般。
只听得“当当”连声如急雨,刀光一消,杨大渊惊恐地睁大眼:“你……你是……”“‘九珠星雨’杨宇京。”杨大渊倒在地上,兀自不信的双眼之间,正插着一枚金钱镖,直没入脑,仅余外沿露出。
“大哥!”终于来了,大哥终于来救自己了,那阳光般的笑容,在雨中格外亲切。“谁让你自己做主跑来的!”杨宇京一掌掴在王立脸上,王立的脸顿时红肿了一片。“害我为你涉险,看回去不收拾你。”杨宇京一边骂,一边打开了囚笼,让人背起王立。
“带我走!”有人冲出来扑向杨宇京,杨宇京一转身,双掌抹向那人,掌缘触及那个肩头,觉出对方毫无内力,猛收掌力,那人还是给击得飞出丈许,倒在雨地里。那人刚一倒下,又扑出来抱住杨宇京双腿:“求求你!带我走!”
“宋如颜,是你。”王立看清了此人,失声叫道。宋如颜拼命抱着杨宇京的腿,转头过来哭道:“大哥,你让他们也带上我!我求求你们了!我是宋人,我不想死!”
雨水从她白玉般的脸上流过,她单薄的身子剧烈起伏,象朵风雨中摇曳的百合。杨大渊的血和着雨水漫过她,她浸在血泊里疯了一般死死拽住杨宇京,“大哥,大哥……”一下一下在血水里磕头,磕得满面是血。王立央求地望向杨宇京:“大哥,要不就……”杨宇京一跺脚:“真是麻烦。”
远处有灯火晃动,向他们靠近。“糟了,惊动了蒙古兵!”杨宇京一把扛起宋如颜,打一个呼哨:“快撤!”
一群人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嘈杂的叫声中,一团团火光追了上去……
奥译 | 2004-3-5 21: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竹枝之文总是很热闹,很有生活.
常让人疑为亲历之事,否则怎能写出?
不过,上文有一句最逗的:王立央求地望向杨宇京:“大哥,要不就……”杨宇京一跺脚:“真是麻烦。”
哈  大哥也说这话?!
匿名| 2004-3-9 22:46:26

[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二 
  “天杀的鞑子!攻城全用邓州的汉兵!”杨宇京咒骂几句,让手下将投石机调准方位,见几块大石落入敌阵,城下又多了七八具尸身躺卧,才满意地点点头。
  城头上檑木滚石雨点般扔下,有的落空,有的打中云梯,云梯上的人惨叫着落入护城河中,伏在城壕下的人也有被击中发出叫喊的,弩箭齐飞,硝烟弥漫。
  天一放晴,蒙古军就展开了猛攻,钓鱼城全线吃紧。蒙古兵死伤无数仍不后退,踏着同伴的尸首拼命往上攻。蒙军试了几次用炸药,皆因钓鱼城依山壁而建,城墙坚固,无法炸开只好作罢。
  杨宇京主守镇西门,他的五百多“河源帮”帮众,因为武艺娴熟,被王坚编入各门的护城队中,此刻跟他一起守奇胜门的,只有十来名手下和一百多兵勇。
  几滴血滴在杨宇京手背上,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擦了擦额头。“大哥,你哪里受伤了?”田三单惊呼,杨宇京笑笑摇头,他没有受伤。刚才上来一队蒙古兵,奇胜门险些失陷,杨宇京砍卷了两把钢刀,才将他们打退下去。他浑身上下都是血,难怪田三单会误会。
  “大哥!大哥!又上来了!”田三单再度惊呼。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蒙哥这次是势在必夺了。杨宇京搬起一块大石,狠狠向城下砸去:“弟兄们,打啊!”一道人影在云梯上闪躲腾挪,避开了流矢织成的网,不断向上攀升,眼看他即将抵拢城头,城上宋兵对准云梯扔下一根檑木,云梯“咔嚓”一声从中断裂,蒙古兵纷纷掉落。
  杨宇京方松口气,就听城上城下一片哗然,田三单不顾流矢危险,将身探出城垛,张弓急射。杨宇京抄起一只藤牌伸出去将他遮住,再顺势往下一看,吃了一惊。
  原来刚才那人影竟未落下去,他双手双足抠住城墙砖缝,将身子紧紧贴在了墙壁上!此人靠四肢之力,能吸咐在城墙壁上,这份功力当真惊人。只是他再也无余力继续上攀,悬在那里成了个大大的活靶子。
  田三单射了几箭,都因那人靠墙太近没有射中,一跺脚转身就往城楼跑去。那边与这面城墙呈直角,早有许多宋兵瞄准了那人。城下也知不妙,箭矢雨一般飞向城楼,宋兵们一面拿了藤牌遮挡,一面开弓放箭。
  “嗖嗖”声突然大作,一串连珠箭飞来,藤牌悉数裂开,城上宋兵连倒七八人,城下哄然大呼:“汪将军神箭无敌!”蒙古兵中冲出一将,立在护城河边,左手持弓不动,右手连开连发,随从流水般递上箭枝,不断射倒城上守军,替壁上人解了围。
  “他XX的!”杨宇京跃上箭垛,单手勾牢墙边,一把金钱镖打了出去,再在墙上一撑,双臂抡成圆圈急舞,跳上墙头,将手上握满的箭枝扔在地上。他深知缺口一开,全城就会危急万分,生死存亡就在自己双手之间。所以这招虽然只用了片刻时间,却凝聚了他毕生的功力修为,意在拼一个险中求胜。
  壁上人见镖风疾劲,方位奇准,已是闭目等死了,不料城下又有几箭飞至,将金钱镖一一射落。壁上人心中一松,一口气提不住,身子便往下坠。城头宋兵正鼓掌叫好,一架云梯搭在城墙上,射箭的将军大叫:“董将军!上!”随着他的呼喊,壁上人足下勾上云梯,稳稳扶住,精神一振,直窜城头。城上守兵正错愕际,这人跳到城墙上大叫:“破城!破城!”田三单拦腰就是一刀,这人拔出背上双鞭一挡,钢刀飞上半空,他兜头一鞭,田三单头骨破裂,当场毙命。
  这人抡圆了双鞭只管乱打,口中不停大叫大嚷:“董文蔚在此,上啊!上啊!”他鞭沉力大,护住了云梯,蒙古兵源源不断涌上来,缺口越来越大。董文蔚正杀得红了眼,一道刀光直指面门,他双鞭拨开,刀光又袭向他大腿。杨宇京迎上来挡住了他。
  杨宇京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汗,他全身的力量都在迅速流失。董文蔚虽不是他的对手,他想取其性命,非到十招以外不可。没时间了!蒙古兵正抢占有利地形,一个又一个宋兵倒下,“破城!破城!”蒙古兵还在鼓躁。杨宇京努力睁开被血模糊的双眼,整座钓鱼城都在动摇……
  “大哥!”有几人从他身后窜出,扑向董文蔚。
  “上——”董文蔚的喊声未绝,一柄雪亮的刀从他身体穿过,血,喷溅到王立脸上,王立下意识地侧了侧头,松开手,回身抱住了摇晃着的杨宇京。
                 
  缺口终于堵上了,云梯已毁,城头堆积着几十具尸身。王立和他带来的一百多人赶紧救治伤者,将蒙古兵的尸体一一扔下城去。
  蒙古人终于停止了疯狂的进攻。刚才还是喊杀震天的战场上,只有失缰的战马在声声悲鸣。夕阳下,江水无动于衷地流过钓鱼城脚下,斜铺在江面的阳光中,不时现出缕缕血痕。
  “总算把他们打退了。”杨宇京扶着王立肩膀,声音有些嘶哑。刚才他太过焦急,竟然战至脱力。亏得王立带人及时赶到,否则,钓鱼城就完了。
  王立递过一张手巾:“大哥,擦擦吧。”他最知道这个大哥有多么爱整洁。大哥二十七岁就登上帮主之位,他白衣素巾的模样曾出现在多少女孩的梦中。可现在的大哥,他有些不敢看。
  血和肉战场上有的是,王立不怕这个,他怕的,是大哥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的骇人眼神。
  军士们骚动起来:“百姓们送饭来了!”“来来来,军爷们喝点水润润嗓子。”一只大碗递到杨宇京面前,一个中年汉子笑眯眯地望着他。杨宇京笑笑接过碗,先打湿了手巾,将头面揩拭了一遍,才咕嘟嘟大口喝起水来。
  “六叔,有劳你们。”王立也接过一碗。“客气什么,你们帮我们挡住了鞑子,我们才能打下这季粮食。什么时候你们缺人手,叫我一声,我武艺不行,砸也要砸死他XXXX的。等我家勇儿再大一点,我就让他来跟着你们。”“呵呵,六叔,你糊涂了,等你勇儿长大时,鞑子早被我们赶得没影啦。”众人点头大笑。
  “哥。”有人低唤,一只温润如玉的小手扯了扯王立的衣袖。王立回头,正迎上一泓秋水。秋水正泛着层层涟漪,有惊恐,有厌恶,也有点点乞求。“阿颜,你怎么也跑上来了?”王立半心疼半埋怨道。
  “她在家扭了我半天,高低要跟着上来看看。”“六叔,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和六婶了。”“这点子小事,有什么打紧的。宋家小妹妹又乖巧又懂事,你六婶喜欢得不行,恨不得她能永远在我家不走了。只是家里太穷,让她吃苦了。”“等鞑子一退,我就找人送她去临安亲戚家,她既认了王立兄弟做大哥,咱们就应该把她安置得妥妥贴贴。”杨宇京又勺了碗水端在手上。宋如颜听了这番对答,脸上起了红晕,轻声道:“我不去临安,我就跟着大哥。”。王立拉起她的手:“阿颜,这里战事频繁,你先去投亲,等扫平了鞑子,大哥就来看你,可好?”秋水上起了层薄雾,宋如颜眼光黯淡下来,噘着嘴不作声。气氛有些异样,王立悄悄放开了她的手。
  “哥,好多血。”城墙上的尸首虽已清理完毕,尚未凝固的血还在一洼洼地摊在阳光下。宋如颜的鞋帮不知何时沾上了血迹,她苍白着脸,紧锁着憎恶的眉,掏出一块绿梅压角的手帕,走至墙边,反复用力擦拭鞋帮。手帕上很快绽开了几朵惊心动魄的血花。“血太多了……哥。”“杨爷!”六叔的叫声震响了城头,他手指哆嗦,指向远处。众人纷纷扑到墙边。“这……这是什么?!”有人惊呼。
  夕阳已落到远方山梁上,余光还在放出最后的辉煌,染红了半天云霞。霞光流彩中,有一骑缓缓走向钓鱼城。骑者的白衣沐在金光里,闪耀出夺目光采。城上城下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住。云蒸霞蔚的天空、青葱欲滴的山岭,千百年来的存在,似乎都是为了在这一刻,化为此人的背景。他腰身板直,头颅高昂,手中空空如也,一步一步来到城门下抬起头。
  “是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叫道。杨宇京和王立同时认出了此人,因为他们都见识过他神乎其技的箭法。“王——坚——”他在叫着钓鱼城主将的名字。没有一个人动,所有人都似中了定身法——蒙古元帅汪德臣,竟敢只身独骑来到两军交战的最前沿,并且没有携带任何兵刃!
  “大厦将倾,你只手如何回天?”汪德臣的第二句又稳稳送上城头,仍然没有人动。只要张开弓,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小兵都能一箭射中他。他就这样垂手立马于城门下,甚至连缰也不控,人和马都纹丝不动。
  “王坚,我来活你全城的百姓,你不如降了吧!”“金狗找死!”杨宇京猛抱起一块大石,放入投石机,拖动轮子左右挪动,瞄准了城门下。他跑过王立身旁,王立没有动。他只呆呆地望着城门下那张熟悉的脸。
  那脸上有一种奇特的平静与从容,仿佛他所在的不是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战场,而是黄昏后的东篱下,桌上有一壶微温的酒,三五枝晕黄的菊,他对面坐着一位促膝谈心的好友……
  “百姓何辜!王坚,百姓何辜啊——”这是钓鱼城人听到的汪德臣的最后一句话。声音戛然而止,汪德臣和他的神箭,从此凝固在漫天彩霞里,那是黑暗来临前的最后一抹霞光。他的座骑徘徊在他身边,用嘴轻轻推着他的身体。夕阳收尽光芒,天空拉开黑色幕布,渐渐遮掩起血腥的战场。依稀还能看到,那躺着的白色身影,正迅速变成红色。
  “哈哈哈!你虽有无敌神箭,也别忘了我';九珠星雨';的威名。王立,还是这玩意好。”杨宇京得意地拍拍投石机:“我的镖虽然例不虚发,到底不及这家伙厉害,杀得又远又多。”他的笑容扭曲,现出狰狞之色。
  一双小手紧紧握住王立的手,王立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他没有意识到寒气是从宋如颜冰凉而颤抖的手上传来的,只在想:大哥好久不穿白衣了,毕竟白衣这东西,是不适合在战火中出现的……
                 
  金刀劈头砍下!自己偏偏双手被缚,无法抵挡,想逃时,脚下一紧,被地毯绊倒在地,躲不开逃不了……
  “田哥救我!”蒙哥大叫一声坐起,使劲捂住了胸口。“大汗,你做梦啦?”侍姬温柔的笑脸并未让蒙哥放松下来。汪田哥,已经死在了钓鱼城下。田哥,你跟着我南征北讨这么多年,怎么还天真得象个孩子?
  蒙哥胸口又剧痛起来:“快,帮我把绷带再绑紧些。”侍姬迟疑,蒙哥嘶声痛骂:“快!你想死啊!”豆大的汗珠从他腊黄的额头滚落,他的伤实在痛得受不了,只有用这法子才能稍微缓解痛苦。
  汪德臣的死,让蒙哥痛彻心脾,他发誓要替汪德臣报仇雪恨,在几度强攻不成的情况下,亲自上阵督师,不料却在新东门下被炮风打中,负了重伤。此时蜀地已是大暑,天气闷热难当,蒙哥的伤久治不愈,伤口竟开始腐烂,痛得他死去活来。
  全都该杀!这座该杀的城。田哥、董文蔚……随自己一路驰骋而来的多少将领,都倒在了这座有妖魔附体的城下,就连占卜师,也一一失手了。怎么打卦都是吉,可这鬼城就是攻不下来。痛……痛得喘不上气……
  “大汗,有军情禀报。”蒙哥说不出话,点头示意侍姬让禀报者进来。重大军情必须向他禀报,这是蒙哥卧床时定下规矩,他只要一天还是大汗,就要指挥军队一天。“大汗,城上射了封书函来。”“念。”蒙哥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个字。
  “字付蒙兀儿鉴:尔自南来,折将损兵,今又中我神石飞弹,想尔性命必不久长。钓鱼城池坚壁固,粮草充足,使尔再添精兵十万,亦不能撼我丝毫。劝尔速返荒蛮,厉兵秣马,十载之后,再来与我一较短长何如?大宋合州守备王坚。”此信倨傲无礼之极,蒙哥的脸色越听越灰。又有人抬上一个大筐,筐内有数百张面饼和两尾二三十斤的大鱼:“大汗,他们喊道:';要不要我们分点给你们吃啊,反正我们也吃不了。';”蒙哥从病榻上一跃而起,手中金刀劈向正学说宋兵喊话的那人,那人惨呼一声,顿时气绝。蒙哥金刀脱手落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得金刀上遍洒红梅,“不讳之后,若克此城,当尽屠之!屠——城——”吓呆了侍姬和将领们,眼睁睁看着蒙哥魁梧的身躯直挺挺倒下,象棵被伐倒的参天大树。
  南宋宝祐六年,蒙古大汗蒙哥卒。
                 
                   
匿名| 2004-3-9 22:56:39

[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下面引用由奥译2004/03/05 09:12pm 发表的内容:
竹枝之文总是很热闹,很有生活.
常让人疑为亲历之事,否则怎能写出?
是啊,我也怀疑自己前世经历过这些事,特别喜欢:)
匿名| 2004-3-14 23:48:10

[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三
  江水回暖,层林尽绿,三条江水环绕的钓鱼山,似一个阅尽沧桑的老人,默默守候着脚畔嬉戏的玩童。二十年前的那场名震天下的战事,并没有改变什么,山河依旧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草木依旧循序生长。
  坚强不屈的钓鱼城,屹立在山顶,俯瞰着浩浩荡荡的江水。内侧墙根下,三三两两蹲着些形容枯槁的人,埋头盯着地面。
  “这是我先发现的。”一妇人抢过一个孩童手中的野菜,孩童不哭不闹,只抱住妇人的腿不让她离开。妇人一把推开他,起身欲走,一阵晕眩袭来,只好又蹲下来张大嘴喘息。
  “这明明是我的。”又有一个男人伸手去抓那把野菜,妇人将野菜死死抱在怀里:“我的,我的。”男人力大,野菜落入他手中,妇人卟嗵跪下吊住他手臂:“大爷,大爷,求求你,我男人守城死了,公婆前几天饿死了,孩子也快饿死了,你发发慈悲,让我孩子吃一口吧。”她扯着嗓子干嚎,泪水流不出来。男人不理她,只一把把抓她破竹篮里的野菜,妇人“啊啊”嘶声,在地上打滚,拼命想护住篮子。那孩童趁机去拾地上滚落的野菜。
  “咚!”一块巨石落下,没有砸到人。众人漠然地看了一眼,又埋头挖掘。妇人、孩童、男人还在扭做一团。“杀人了,救命啊——”妇人的嘶声在众人头顶盘桓,没有人理睬,有人把自己的篮子抱得更紧。
  “抢人者,杀!”一道寒光闪过,男人倒在血泊中。提剑的王立余怒未消:“谁让他们来这里采野菜的?敌人的炮火这么猛,这里太危险,全给我赶走!”兵士们连呼带骂,把众人驱散。
  “谁放他们过来的?”王立喝道。
  “大人,不怪兄弟们,城里的野菜都采光了,就剩下城墙根这点……”………………
  王立无语。
  连续三年大旱饥荒,元兵又把钓鱼城围得水泄不通,钓鱼城粮草断绝,能吃的东西,都已吃尽。兵士们一天只能吃上两顿稀粥,这样下去,城怎么守得住?唯一的希望,只有大哥杨宇京了。杨宇京出城筹粮,已经去了半个月,音讯杳无。
  王立放低声音:“吩咐兄弟们,墙根下不许人采野菜。”他看了看地上那具骷髅状的尸体,暗自叹口气。钓鱼城的百姓,怎么成了这样?他还记得二十年前,蒙哥被击毙,元军撤兵时,全城欢庆的场面。那些舞龙,那些鞭炮,那些轰天震地的锣鼓……
                 
  春日融融,晒得人懒懒的,一个小兵依着箭垛睡着了,透过他满面的烟火,能看出一张略带稚气的脸。他微微蹙起眉,梦中似有无限心事。
  王立正欲开口,眼前金星直冒,身子晃了晃。随从扶住他,他闭了会眼方道:“竟敢在此睡觉,拉下去打三……打十鞭。”“王大人,我实在是太累了,下次不敢了,您饶了我吧。”小兵哭着求饶。王立板着脸一挥手,随从把小兵拉下去。王立沉声道:“谁再敢睡觉,重责不贷!”他回头给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忙跑下城,不一会上来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打过招呼了,兄弟们都领会得,鞭子都往地上抽。”王立点头。城内壮丁抽调殆尽,连十多岁的孩子和五十岁的老人都上了城,这些兵士们实在太辛苦,饿着肚子守城,也怪不得他们,军纪不能废驰,可真要打,谁也挨不上几鞭。
  “大人,军中的粮草只够三天了。”粮草!粮草!怎么办?
  “大人,百姓送饭来了。”两道蹒跚的身影抬着一个木桶出现,“六叔。”王立抢上去接过木桶。
  “听说城上的弟兄们快断粮了?”“没有的事,六叔,咱们粮草还够,你看粮仓里那一囤囤的粮食……”“别跟我提粮仓。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那粮仓里,都是沙子吧?”“反正也养不活啦——”六叔身边的老太婆突然插了一句,她眼神空空荡荡的,直视前方。
  “六婶这是?”“别管她。”六叔揭开桶盖:“我熬了锅菜汤,够是不够,你和弟兄们凑合着对付一下。”他搅了搅桶底,腾腾热气送来一股扑鼻的香味,有人在咽口水,“咕咚”一声。
  “六叔,你家也不够吃,还……”“反正也养不活啦——”六婶又冒了一声。
  六叔不理她,道:“勇儿就是死在这里,弟兄们都是我的孩子,怎么能让你们饿着肚子打鞑子?赶紧吃些吧。”王立让手下把桶抬过去分给兵士们,有人递了一碗给他,他摇摇头:“都给弟兄们。”六叔劈手夺过碗,凑到他嘴边:“你不吃点怎么成?你是主将,城里百姓就指望你了。”他见王立还在犹豫,又补了一句:“你可别自己先倒了,让鞑子兵进来残杀我们啊。”一碗墨绿的糊糊,飘散开热稠的味道,王立的咽喉到胃一阵发紧,似被什么牢牢攥住。
  “反正也养不活啦——”“我的儿啊!”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扑将出来:“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她劈头盖脑只管抓扯王立。六叔捉住她的手臂别到背后,喝道:“你跑出来闹什么闹!”“反正也养不活啦——”王立定睛一看:“这不是勇儿媳妇吗?”“是啊,她得了失心疯,成天跑出来乱说,我把她拖回家去。”“你们吃我的儿啊——”女人撕天扯地的疯叫。“反正也养不活啦。”六婶还在喃喃自语。
  王立倒退了两步,胃里一阵抽搐,忍不住大呕,呕出几口清水方道:“六叔,你——你汤里放的什么?”“我男人守城死了,你们又要吃我的儿,你们这些畜生该千刀万剐啊——”勇儿媳妇头摇得象泼浪鼓,乱叫乱嚷,咬住六叔的手臂。
  “六叔——六叔——”王立声音都颤抖起来:“你……”“三岁的孩子,留着只会浪费粮食,不如拿来……拿来……,也算是为守城出点力。”六叔铁青着脸缓缓道。
  有人跪下了,兵士们卟嗵嗵跪了一地,齐声高呼:“誓死守城,战到最后一人!”“哎!”六叔脸上绽开一朵菊花,心满意足地点头。两行清泪顺着他脸上的沟渠流淌。
  王立还在呕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又退了几步,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六叔的笑脸,有说不出诡异和阴森。
  勇儿媳妇已挣脱了六叔,跑过去捧起地上的野菜,大口大口呑吃:“我的儿啊,我的肉啊,你回娘的肚子里来就好了,娘来保护你啊——”“反正也养不活。”六婶正色道。
  “大人,城内百姓纷纷杀了自己的孩子,说是给咱们做军粮。副将刘忠连小妾都杀了,让他手下的弟兄们分食。”“好好好。”六叔在点头,泪水扑簌簌落,笑得越发灿烂。王立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六叔的面孔在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血,全是血,钓鱼城啊,陷在了血海中。
  “快快!下令全城,不得再杀人吃人,违令者斩!”王立咆哮着,状如疯狮:“吃人者,杀无赦!”“誓死守城,战到最后一人!最后一人!”王立的声音淹没在群情激昂的呼声中。
  “杨爷回来了!杨爷回来了!”霎时城头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射向城下。“吱咕,吱咕”,鸡公车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粮食,终于来了!
                 
  阳光一分分减弱光线,天空呈一种浅浅的蓝色,天边几朵微黄的云,道出夕阳的依依不舍。
  难得一个这样恬静的黄昏,没有喊杀声,没有刀剑影。王立坐在城楼上,贪婪地望向远方山峦起伏,江水如带。来钓鱼城二十几年了,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如此秀美的大好河山,偏偏多了江边长蛇般排开的元军船队。
  城池巍然孤耸在奇峻险绝的山峰上,酷似傲视天地的巨人。王立打从心眼里爱着这座城。王坚被调回临安后两年身故,张珏继守,屡挫元军,收复大片失地。蜀中战局一时转好。德祐二年,元军攻至临安,太皇太后奉玺而降,重庆、泸州相继失陷,张珏将军于涪州自尽。钓鱼城,成了一座最后的堡垒。二十年,撑了二十年的钓鱼城,还能独木撑起这将倾的大厦吗?
  “我们的弟兄,只剩下十三人了。”杨宇京不知何时坐到王立身旁,他右臂的衣袖空空,王立心中一痛。二十年的仗打下来,叱咤长江一路水运的“河源帮”,已经尽毁于战火中,全帮两千多弟兄,打到一十三人。杨大哥的右臂,也在这次护粮中失去了。
  “可是,我不悔!”杨宇京的语调由苍凉转成激昂:“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河源帮';本不过是靠这长江吃饭、名门大派不屑一顾的地头蛇,能负起抗元重任,是苍天给我们的机会。';河源帮';是没了,这三个字在武林中可是响当当的!谁不知道钓鱼城现在的主将王立,就是我';河源帮';里出来的好男儿啊。”“钓鱼城,现在就是大宋的象征,天下有多少双眼睛正看着我们。你不知道,这趟我去筹粮,那些武林人物是怎么看我们的。有多少好汉都要跟着我走,不论门派,不论地位。想不到向来你争我斗的武林,会这么齐心!”他说至激奋处,不禁手舞足蹈起来,空衣袖便随之飘飘荡荡。王立听得血脉贲张,须发尽指,喝一声:“好!”天色越发暗了,云层褪去颜色光彩,只余下沉厚的青。杨宇京停止了舞蹈,衣袖仍在飘飞,河风山风刮得城头旌旗乱舞,阳光一尽,便有些寒意浸入。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红色身影,鲜亮的红给暮霭沉沉的天色一点艳丽。王立突然一阵发冷。这一幕何其相似,二十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一步一点走向钓鱼城下……
  随着哒哒的马蹄声,红影一分分在靠近,近到可以看清马上人的穿着了。来人披着一件猩红的斗篷,斗篷随马匹的起伏一飘一扬。
  “又玩这一套。”杨宇京冷笑一声,顺手拖过弓箭手的一张弓,脚踏弓背,张口咬住弓弦,发力拉开弓,看也不看地左手一捞,摸出弓箭手箭袋里一支雁翎,搭在弓上。
  王立紧紧握住双拳,手心中有股冰凉传来,那红影,怎么这么眼熟呢?
  “哈哈,王立,看我这一箭。”王立来不及出声,飞起一腿踢在杨宇京足踝上,箭若流星,划破将暮未暮的夜色,从猩红斗篷边掠过,杨宇京喝道:“你疯了!”王立不答,只叫声:“谁都不许动!”按住杨宇京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
  马蹄停在了城门下,王立的心越跳越快,他发抖的手用力抓住墙跺,他在等候。红影抬起头,望向城上,白晳的脸上有一抺淡定的微笑。一阵晕眩击中王立,思维潮水般退去,一片混浊的脑海中,有个声音透过遥远的时光,在记忆深处回响,宛转而娇怯:“哥。”
                   
匿名| 2004-3-19 00:43:35

[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这个贴子最后由班竹枝在 2004/03/19 00:44am 第 1 次编辑]

  四
                 
  王立立于夜风中,觉出春夜的清与寒,满园花木扶疏,一枝红梅斜在窗前,衬出窗棂上纤细的身影。红梅微颤,花影便在窗纸上轻拂,窗里的人似凝固了,一动也不动。窗外的王立也不动,只痴痴望着这花影中的人影。
  良久,窗内一声轻叹:“哥,你怎地不进来?”王立有些恍惚,这声声叫他“哥”的女子,这令他记挂了许多年的女子,今日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窗棂动了,宋如颜探出头,莞尔一笑:“哥。”灯火映出她似雪的容颜,岁月剥去青涩,覆上从容温和。更添几许妩媚,端地是动人心魄。可是……“她如今已是元军大将熊耳的夫人,你自己看着办。”大哥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冷冷的目光令王立如针芒在背。
  “自从到了临安,怎么也等不来爹娘,只好寄居在舅舅家。兵戈连年,路途遥远,和哥就失去了联络。”“我十七岁那年,被宰相贾似道看中,强纳入府中做侍妾。舅舅给打死了,我也想死,没能死成。我拼了命逃出来,想来找哥,半路遇上熊耳的兵。他待我很好,很好很好,我的话,他怎么样也会听,我让他不杀宋人;他就不杀,让他放了妇孺,他就放。所以我……”宋如颜淡淡的语调,没有悲伤,也没有兴奋。二十年的岁月之河,就在她的轻言细语中缓缓流过。
  灯火摇晃,宋如颜抬手去拨挑灯芯,衣袖从腕上滑落。王立“啊”了一声,腾地站起身。那只如雪的皓腕上,纵横交错了十来道伤疤!深深浅浅的伤疤,蜈蚣一样爬满了她的手腕。
  宋如颜拉下衣袖,淡然一笑:“在这乱世之中,活和死都是这样艰难。”她抬头:“哥,怎么死都死不了,老天一定是要我负起什么重任。”“重任”,王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重新坐下,吸一口气:“你是来劝降的?”宋如颜凝视着他,微笑不语。“你真是来劝降的吗?”王立加重语气,宋如颜仍只微笑。王立的手握住了剑柄:“他们逼你来劝降的吗?”“哥。”宋如颜敛起笑容,重重叹息一声:“是我自己要来的。”“仓啷!”王立人已立起,剑已出鞘,直指她的颈项,宋如颜微一侧头,现出颈项上一条褐红的线,赫然是道剑痕。王立手上一软,剑尖垂落,再刺不下去。
  “没人逼我,我自己请命要来。钓鱼城是我的另一个家,我自不量力,想救这满城的妇孺百姓。哥,圣上在崖山海上投水,大宋已亡,四海已平。钓鱼城再不会有援兵到来,你还能坚持多久?”“誓死守城,战到最后一人。”王立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绝然。“你畏死投敌,还跑来企图说降将士,你可知这是死罪?”他眼中有些痛心的泪光在浮动。
  宋如颜笑了:“我这条命早已是捡来的,死在哥的剑下,正是死得其所。只是哥你为百姓想过没有?守到最后,必定是玉石俱焚,哥!你身后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千千万万无辜百姓啊。”“忽必烈大汗已经答允,若是哥开城献降,便废了蒙哥的遗诏,不伤城中一草一木。哥,钓鱼城抗元二十余年,城下曾葬送过多少元军将帅的性命,大汗今日能答应饶恕,胸襟何等宽阔。这个机会哥若是失去,城一破,那便是堕入了十八层地狱,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哥,你千万要想清楚啊!”剑光划过,直指宋如颜咽喉,王立终于出手了。宋如颜没有动,只用一种凄然的笑望着王立,泪光盈然。剑至她咽喉前一挑,“当”一声,一枚金钱镖被击落。
  “王大人,若是我右手尚在,你是挡不住的。”杨宇京立在门口,刀一样的目光射向宋如颜。宋如颜起身:“杨爷。”“呸!”杨宇京一口唾沬飞过去:“婊子!”他左手食指中指挟着一枚镖,看也不看王立:“王大人,你还要挡我一镖吗?”王立站到宋如颜身前:“大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啪!”一记耳光搧来,王立脸上立刻肿起一大片。“我把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我千方百计辅佐你成为将才,你却惑于女色,下不了狠心。钓鱼城斩杀的说降者,难道还少了么?这婊子卖了身不算,还想卖国。你说!该杀不该杀?”王立僵住,持剑的手心冒着汗。他用尽全身力气攥住剑柄,直攥得手心发痛。宋如颜深深看着他,依旧是不起波澜的一泓秋水。
  “大人!抓到一名趁夜想偷开城门放元兵进来的奸细。”手下匆匆来报,有几人拖着一个女人到院中。
  “哼!奸细更该死!”杨宇京一把抓起那女人遮面的长发,露出她的面庞。“这……这不是勇儿媳妇吗?”勇儿媳妇哑着嗓子呻吟:“啊……啊……畜生们……啊……吃人……啊……啊……我儿才三岁啊……你们都该被天火烧,天雷劈……啊啊……开了门就好了……啊……不会再人吃人了啊……啊啊……开了门就没人吃我儿了啊……啊啊……”她已经疯了。
  有人一溜小跑进来:“杨爷,大人,得罪了。”六叔喘息了好一阵,说完这句话,拨出一把柴刀兜头就劈。红的白的流了一地,女人倒在自己的血里。六叔砍完这刀,也颓然坐倒,半天不发一言。
  杨宇京扶起他:“六叔,你大义灭亲,必会千古留名,大宋不会忘了你的!”六叔虚弱地笑笑:“是我对不起大家,没有管教好自家人,让大家费心了。不管是谁,想毁了钓鱼城,我都不会放过他。咱们撑了这么多年,一定能坚持下去,大家不要气馁,老天爷一定会帮咱们的,大宋子民,绝不投降!”杨宇京双膝跪倒:“老人家,受我一拜。”他眼角一瞄王立,王立没有注意到。那种呕吐的感觉又泛上来了,恐惧、骇然、震憾,一齐冲到脑海,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女人的血流到脚下了。
                 
  明媚的春光洒遍山川原野,也洒遍满目疮夷的钓鱼城,天地河山都沐在和暖的阳光中。
  王立的手在颤抖,粗大的门杠上满是刀剑留下的痕迹。他一一抚摸着这些刻痕,心头流过无数的往事。钓鱼城,已经成为一个传奇,而自己,今天要亲手结束这传奇。手,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
  身后是呼天抢地的哭声,涌动着想上前的百姓在哭,手持枪棍挡住他们的兵士也在哭,孩子、老人、青年、女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不少人破口痛骂,人群里,没有六叔的面孔。
  王立用肩膀扛上了横木,平日要两人才能抬起的门杠,一寸寸升起。王立不要人帮忙,决意要独自打开城门。他要这座城由自己来开,突然,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抬起的门杠又落下了。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哭声,有人已经哭倒在地,他们不是为自己哭,王立早已晓谕全城:元兵进城后不伤一人性命。他们为这座城哭。
  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多少人青丝变成了白发,多少人洒尽一腔热血,就在这样明媚的日子里,这场艰苦卓绝的抵抗就要走到尽头。大宋,真的亡了。玉玺被献、皇帝投海,都不算什么,可这座门一开,大宋就真的亡了。
  风和日丽,这是王立打从生下来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天。“百姓何辜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掠过,那是从二十年前一个晚霞似火的黄昏传来的。“吱呀。”王立推开了厚重的城门,阳光射进门洞,照得人睁不开眼。王立一笑,他终于懂了当年那个白衣骑者。
  王立上马走进阳光里,钓鱼山下,一个新的朝代在等着他,他要去交出自己和自己的城。迎面有人策马上来和他并辔,红斗篷拂动阳光:“哥,我来接你。”
                 
  “哥,你以后打算上哪去?”一切结束后,宋如颜曾这么问王立。
  他还能上哪去?元兵已经入了城,忽必烈遵守了诺言,城内百姓无一伤亡。来钓鱼城二十多年,已把这里当成了家。天地之大,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有十来个人持剑立在路上,为首的人一只衣袖是空的:“王立。”王立下马:“大哥。”“住口!”杨宇京脸上的肌肉牵动:“不准叫我大哥!”“大……帮主。”“很好。有我们十二个人,';河源帮';就还在。你叫我一声';帮主';,就是还肯认帮内规矩。帮规是怎么处置叛徒的?”王立不答。他平静地注视着杨宇京,注视着这十二人排列成的剑阵,唇边绽开一抺了悟的笑。
  “';河源帮';上下两千弟兄的性命换来的坚守,就这样被你这怕死的畜生给断送了。二十年前,单是为了去元营救你,就牺牲了七名弟兄,你背着这七条人命,却干出了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早知今日,在你家看到你躺在你爹娘的尸身旁时,我就该砍了自己去扶起你的手!是我对不起帮中弟兄,是我害了钓鱼城,我欠弟兄们的,我自会去还。在那之前,你欠我的命,还给我!”光华四溢,漫空飞舞,杨宇京用仅剩的一只左手,打出了他名震天下的“九珠星雨”!王立身前张开一面剑墙,他凝神屏息,将飞镖一一挡落。光芒消失,王立拔出腿上胸口两枚金钱镖,笑道:“帮主,你右手若在,我是万万挡不了的。”杨宇京怪笑一声,左手一挥,十一名帮众将王立团团围住,一齐出剑。
  一道强烈的闪光呼呼飞过众人头顶,王立掷出的剑劈断几根树枝,钉在一棵树上不住晃动。王立低头看着插满全身的十一柄剑,艰难地笑道:“其实……”他口中溢出黑色的血,鼻、眼、耳中都溢出黑血。其实,不用麻烦了,我服下的毒已经发作了。王立想说出这句,喉头被腥甜的液体堵住,再出不了声。
  杨宇京过来一脚踢倒他的身躯,叫道:“六叔,留给你了。”一柄柴刀裹着满腔仇恨劈向他头顶。
  王立看着一道黑影往自己头顶奔去,六叔燃烧着愤怒的脸清晰地映出眼帘。终于不再怕看六叔的脸了,王立想。他觉出一股融融倦意,好想睡去,王立突然一笑,松开手中握住的东西。
                 
  一方白色的手巾在原野上飘舞,飘过倒映着蓝天丽日的水田。手巾上有数点暗褐的印迹,一枝绿梅压角。“赶快播种!赶快播种!”布谷鸟叫唤着飞过天空。
                 
                 
  2004/2/25 14:50草稿成

健忘 | 2004-3-22 13:14:42 | 显示全部楼层

[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呵呵,回帖再看!
健忘 | 2004-3-22 13:33:10 | 显示全部楼层

[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对了,我最近又翻了翻书,对卜筮之法做个简单的解释,如下:
上古时候分为卜和筮两类
所谓卜就是用龟和贝壳之类的作为道具,所谓筮就是用蓍草做为道具。
龟卜的方式大致上是用火烧,或者直接敲出裂痕,看裂痕的方向,纹路等等,远古的方法已经失传,唐宋后有人假托前人制定了新的方法。
现今算命大多是用的筮。在易经上对蓍草算命的起卦方法有详细的描述,后来朱熹曾写文详细解说。
大致方式是取五十根蓍草(大衍之数),去除一根不用(取先天无极之意),以余下的四十九根来起卦。(黄易小说中有遁去的一之说,是从动静方面讲的。五十是静止不动的,取了一根后就如同原先有五十个位置,有五十人来坐,自然是静止不动的。现在走了一人,只有四十九个人来坐,可以任意流动。也就由静变动了。据说这是遁甲的由来。我没有考证,不知真假。)
蓍草起卦方式比较复杂,简单点就是把四十九根蓍草随意分两队,分别以四来除,看所得余数来得卦。
我上次说用铜板算命的时间起于宋朝的邵康节,有误。应该更早,可能南北朝时期就开始使用了。
铜板算命起卦比较简单。三正为老阳,三背为太阴。(这两个为变爻,就是说算命时候老阳变阴,太阴的变阳,而重新得出一卦。和原卦比较而合乎动静之道。)一正两背为少阴,两正一背为少阳。(此两个为定爻,在得出的新卦中是不变的。)
连续投掷六次就可以得出一卦。
具体算命方法现在一般是采用火林珠法(也就是纳甲,六爻)。
匿名| 2004-3-27 00:28:44

[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关于占卜的问题,有个很大的BUG。
蒙哥起课会用什么铜钱?
是南宋的铜钱,还是蒙古的?
那时蒙古发行的是什么样的铜钱呢?
浅滩无鱼 | 2004-3-28 22:08:13 | 显示全部楼层

[新作连载]山河浩荡(全文)

既然学汉人卜卦自然用宋钱。用唐开元通宝也成。卦有先天后天之分,有旺相休囚,并看何爻持世。你说的“升”就是震卦中第五卦象“地风升”,春风木旺,但也看卦中六亲发动才可以断吉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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