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医西化为何如此顽固
本人在《医医》一书里,对困扰中医百年的非典型性文化专制现象,做了简要的说明。辛亥革命百年以来,在中医问题上以行政方式推行的近代科学主义的做法,突出的有四次。第一次是1912年北洋政府“壬子癸丑学制”确立中国教育的学制系统时,“漏列中医”的事件。第二次是1929年国民政府在南京召开的中央卫生委员会议上,余云岫提出的《废止中医案》。第三次是1950年卫生部主要官员采纳余云岫的《改造旧医实施步骤草案》,参照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用西医基础医学改造中医的做法而推行的“中医科学化”运动。第四次是1958年以来在“中西医结合”名义下所推行的,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中医西化”。《医医》对四次近代科学主义的做法,是这样概括的:漏列的要害是废除,废止的重点是挖心,改造的目的是西化,结合的本质是改造。尽管四次近代科学主义的做法花样各有不同,但是其矛头统统指向了中医的核心——基础科学体系与临床技术体系。当中医的核心在西化与改造中消亡之后,中医的生命力便彻底地宣告终结。
如果将四次近代科学主义思潮的做法联系起来看,人们不难明白,这些做法,其实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灭汉兴洋”的悲剧在中医故乡的重演。废除—挖心—改造—西化,是中国对中医实施的“灭汉”四重奏。与日本的“灭汉”相比,只不过调子缓和了些,麻痹性强了些,时间拉得长了些而已。
除了近代科学主义思潮之外,在中国铸成中医西化不归路的,还有一个“非典型性的文化专制”的问题。
所谓“非典型性”,指的是初衷或愿望的确是美好的、善意的,但是不明白文化科学自身发展的内在规律,不了解中西医各自内在的本质特点。所谓“文化专制”,指的是利用政治号召和行政包办的方式,来规定中医学术发展的方向与安排的做法。它违背了中医学术发展的内在科学规律,也为学术界的反思与讨论,改革与调整造成了不应有的障碍或困难。这就是从1958年起,在“中西医结合”名义下所造成的中医科研、教学、医疗诸多领域的严重“西化”。笔者在《中医复兴论》、《医医》等著作中,对这一段历史有比较详细的讨论,这里只做一些简要的说明。
1954年,毛泽东主席对改造中医的‘中医科学化’,提出了强烈的批评,并做了严肃的处理。他认为,中国对世界有大贡献的,中医是一项。他主张,中西医一定要团结,西医一定要打破宗派主义。他强调,首先要西医学习中医,才有利于打破歧视、排斥中医的宗派主义倾向。这一说法,在当时对保护中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1956年8月,毛泽东主席在一次谈话中提出:“要把中医中药的知识和西医西药的知识结合起来,创造中国统一的新医学新药学”。这种新医学新药学,后来在传达贯彻中称之为“中西医结合的新医药学”。于是“中西医结合”这个词,便在社会上流行了起来。在同一次谈话中主席还提到:“以西方的近代科学来研究中国的传统医学的规律,发展中国的新医学”。他在当时所指的‘西方的近代科学’,当然是以物理学、化学为基础的近代科学,肯定不会是人文科学。在西方的近代科学里,当然也包括了西方的医学。西方的医学,就是我们所说的西医。主席的这次谈话很快被社会上、医学界的近代科学主义所炒作、利用。
1958年10月11日,主席对卫生部党组“关于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班总结报告”,做了一段很长的批示,全文如下:“今后举办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的学习班,由各省、市、自治区党委领导,负责办理。我看如能在1958年每个省、自治区各办70—80人的西医离职学习班,以两年为期,则在1960年冬或1961年春,我们就有大约2000名这样的中西医结合的高级医生,其中可能出几个高明的理论家。此事请徐运北(注:卫生部负责人)同志一商,替中央写一个简短的指示,将卫生部的报告发给地方党委,请他们加以研究,遵照办理。指示要指出这是一件大事,不可等闲视之。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指示和附件发出后,可在人民日报发表。”通观全文,这一批示在核心问题上和具体操作上,都讲得很仔细。批示的核心主旨,是希望培养大量的中西医结合的高级医生;批示的根本目的,是要以中西医结合的高级医生,对中医进行发掘、提高。但是,批示提到中医学术的发掘、提高时,并未提及全国数十万中医专业人员,尤其是学术造诣甚深的名老中医专家。一辈子以中医学术为专业的名老中医专家,才是学习、研究、应用、发展中医学术的主力军和带头人。他们最懂得中医内在的科学规律,最懂得中医应当举什么旗,走什么路,怎么来发掘,如何去提高。这一点,不能不是批示的一大疏忽。
批示以中共中央文件的形式发出之后,人民日报于11月18日特地刊登了一篇社论。社论进一步加高了批示的政治性、行政性口气。面对全党和全国人民强调指出:这是“一项严重的政治任务”,“不可等闲视之”。
这里在讨论学术问题政治化、行政化时,还应当考虑到这一批示出台时诸多特殊的社会原因。当时特殊的社会原因,可以概括为四个最高。它是国家最高领导人的个人崇拜与绝对权威达到巅峰的时候,直接以中央的名义而做出的;它是以中共中央正式文件的最高形式,按照主席的安排直接发到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的;它是通过人民日报最高舆论的窗口,以刊发社论的方式向全国党政军民发出号召和动员的;它是在全社会处于“大跃进”的大轰大嗡、人心癫狂的最高潮时期下达全国的。所以这项“严重的政治任务”,就不可抵挡地被最大化地政治化、行政化了。
另外,中医内部的近代科学主义思潮,也与主席当年批示的形成有一定的关系。1956年在创建北京中医研究院(中国中医科学院的前身)时,从全国选调来五十余位名老中医,同时也选调来一百五十余位西医。如此的人才结构,明显地反映出“用西医的观念与方法,对中医进行验证、解释、改造”的建院指导思想。或者说,北京中医研究院从创建的那一天起,就有明显的中医西化的倾向。而主席的批示,正是为北京中医研究院转送到主席手上的“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班总结”,而写下的。
随着批示的下达,在上下内外多方面交互作用之下,迅速通过舆论宣传、文件会议、布置检查、评比表彰、你追我赶等形式,全面、认真地贯彻、落实批示的精神,并通过组织、人事、计划、经费、管理等措施,落实在“计划经济时期”的行政管理体制上。
从此之后,近代科学主义,民族文化自卑症,非典型性文化专制,中医西化的管理体制,以及体制内部种种利益捆绑,长年累月,盘根错节,交互影响,牢牢地铸成了我国近代史上这一最大的“文化冤假错案”。
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为这一“文化冤假错案”付出了历时五十载,上下三代人的沉痛代价。在导致中医基础科学体系与临床技术体系全方位的扭曲和解体的同时,也使中医教育、科研、临床事业蒙受了巨大的灾难。其中,中医教育上的问题最多。这里仅举数例,以资说明。1998年,湖北中医药大学李今庸教授撰文疾呼:“四十年教学工作苦,培养自己掘墓人”。2003年,国医大师邓铁涛、焦树德在《光明日报》撰文质疑:“中医学院还能培养出合格的中医人才吗”?2003年,中国中医科学院一项研究表明,几十年来全国95%以上的中医科研项目,是西化中医方面的课题。1995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医政司一项调查研究显示:各大中医院里中药饮片使用率,仅占医院全部用药的10%。近几年来,中医处方、治疗的经验化倾向,越来越突出。有资料统计,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全部处方平均用药不足五味,其组方严谨,与病机丝丝入扣,故疗效卓著。当今中医一张处方开出的药物,平均为张仲景的四倍,动辄二三十味,三四十味的处方也不在少数,却因药味多、用量大、组方欠严谨、思路不明确而疗效欠佳。上述情况,凡具有文化科学责任感的人,岂能够掉以轻心嘛!
前几年,一些顽固坚持近代科学主义态度的人,有的声称中医是伪科学,有的叫嚷要告别中医。这种是非混淆、阴阳颠倒的局面,难道与我们自己制造的“文化冤假错案”能脱离关系吗?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纠正这一“文化冤假错案”时机正向我们走来。文化自覚,科学自覚的趋势,随着社会进步和思想解放,正在成为纠正这一“文化冤假错案”的主体力量。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其一,中医的临床诊疗技术,与中医的基础科学理论日渐脱离;中医的临床治疗水平,正在朝着早期的经验疗法的方向不断倒退。其二,西医的基础科学理论,不可能实现与中医临床诊疗技术的相互对接,不可能指导中医辨证论治的临床思维。其三,中医与西医的基础科学理论不同源,不同轨;半个世纪的中医西化,原本是一个“不可能被西化的中医西化”的怪圈。这些认识,都在催生着中医文化与科学的自覚,都在积蓄着告别中医西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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