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禅是一枝花·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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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2004-1-10 14:27:44

[转帖]禅是一枝花·胡兰成

  第十则睦州问僧甚处举:
    睦州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云:三喝四喝后作么生?僧无语。州便打云:这掠虚头汉。
  我表哥不喜欢禅僧的喝,他有句云:不受禅僧喝惺惺,厌闻稷下言休兵,宵来天际出彗星。喜与惠施并今世,闲话朱温似乡亲,珍重今年看花人。
  我表哥喜爱庄子,他想望中共的将领反正。但是我说:我要来喝,一喝是出兵反攻大陆的一记拍子。
  原来印度的僧是没有喝的,佛经里但有说「善哉!善哉!」喝是中国禅僧才有。魏晋人的啸,与后来禅僧的喝,与平剧的吊嗓子,皆是从丹田之息出来,非西洋人所有。因是中气足,所以啸长喝促,而皆可遗响无穷。中国人喜爱一音,如撞钟击磬皆是一音,啸与喝亦是一音。
  一音而可以遗响无穷,故喝的意义有好多种。一种是打开。假如你走进禅林的山门,参见堂头大和尚,刚刚坐定,你欲有所言,尚未有所言,无缘无故忽听得那和尚大喝一声,喝得你魂飞魄散,当下你只觉得连天地庙宇,连你的人,连面前的茶碗茶几都打碎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感情思想。但这是有名堂的,他是一喝把你喝到了天地之始。这一喝是像草木的萌甲坼开时的声响。
  又一种喝是感激赞许,你以为喝是否定你,不知却是肯定,但又不是为肯定你的哪一点。有时两个和尚对喝,那是像两个小小孩玩耍、相视,一递一声的叫,惟小小孩有那样充实的、彻底的高音,而是为生命的诧异与欢喜。你要问什么意义吗?什么意义也没有。然而这不是很好吗?
  又一种喝是否定,他是真的发怒了,将你的错处振威一喝。且不止为你的错处,那一喝乃是一个世界的劫毁,有时也会是冤枉,像历史上英雄错杀了无辜之人,美人的错怪了爱她之人,天也纵容他。但他决不留宿怒,雷雨过后他随又像造化小儿的笑了。
  而还有一种喝是像若洁的说不好。若洁是纔只两岁的女婴孩,天下的婴孩都可爱,却少见有她的娇滴滴、滴滴娇,而直爽不妮的。她与李阿姨顶好,李阿姨是若洁的妈妈的同学。你叫「若洁!阿姨好不好呀?」她答「好。」你说「若洁,阿姨与妈妈在厨房里。」她学着说「在厨房里呀。」又问「阿姨就来了,好不好呀?」她却道:「不好。」再逗她:「若洁!若洁乖不乖呀?」她道:「若洁不乖。」禅僧的喝都是刚胆的,当然不像这样的细声细气说话,但也是有与若洁相像的地方。若洁的名字真好呀。李阿姨与若洁的对话真好听,那语气声音,你只觉两人是一般的幼小;李小姐的柔,就是与若洁一样柔细得明亮,像一朵花。但也有禅僧的振威一喝是像这样的吗?
  听李阿姨与若洁对话,使我想起汉王与张良的对话也是如此,两人都一样的幼小。两人都这样的无间然,看似没有宾主,或是迭为宾主,其实又是宾主历然。而如此纔也懂得「临济宾主历然」的这句话。且听临济禅师对他的众弟子说道:我闻汝等总学我喝,我且问你:东堂有僧出,西堂有僧出,两个齐下喝,哪个是宾,哪个是主?你若分宾主不得,已后不得学老僧。
  他这话的意思也不难懂。李阿姨和若洁的对话,李阿姨是宾,若洁是主。汉王与张良的对话,张良是主,汉王是宾。宾主历然原来又是宾主假借。诸葛亮与刘备的隆中对亦是如此。所以雪窦颂曰:你若真的把来分定了,二俱成瞎汉。宾主的话是要这样的拈来天下与人看。
  这里却说「睦州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我看了笑起来。我与三姊说这位禅僧有些儿像我,我最会得认低伏输。我凡偶然读到了男同学与女同学们的作文,看到好处,我都是一读即刻将己来比,觉得自己比不上。又我若是无缘无故的遭人一喝又喝,那我是首先想我大概有被喝的道理。但在这样的场合,对方却多是像程咬金的只有起先的三斧头。那僧便是到头被睦州问得无语。睦州问的是:「三喝四喝后作么生?」
  也有人说:「管他道三喝四作什么?那僧不如只管喝将去,直喝到弥勒佛下生。」但说这样话的人,不知禅僧之喝是要像鲁智深的就那喝声「着!」里一禅杖打下去,而那僧没有这禅杖。不单是这样,还要会机转。譬如李小姐与若洁的对话:「若洁,阿姨好不好?」
  「好。」
  「阿姨在厨房里。」
  若洁也学着说「阿姨在厨房里呀。」
  「阿姨就出来了,若洁好不好呀?」
  「若洁不好。」
  「阿姨来与若洁玩小乌龟,要不要?」
  「要。」
  若洁说着就从椅上把那布制的乌龟抱下来。虽叫小乌龟,其实有她的人大,而且好重,前些日子她还不能把它抱起的。
  若洁的三句话就有两个转,都是机变。而史上楚汉之际,郦生说汉王:「封六国之后好呀!」汉王答:「好。」接着张良入见,说:「封六国之后不好呀!」汉王也说:「不好呀!」就叫印不要刻了。汉王的也只是这样的机变。他一点不管人家说的令出如汗不可收。汉王他刚刚骂过萧何,萧何却提出封韩信为大将,他就封韩信为大将。
  睦州禅师的「三喝四喝作么生」的难问,原来这样容易就解开了。像若洁,像汉王,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问题。原来大自然之理是凡不可逆回者亦皆可逆回,自相反对,所以人事亦可以有机变。否则一句话脱口,一桩事脱手,便收不回来,古来多少人就是这样的失败在骑虎难下。所以雪窦颂里谓:骑虎头云云是瞎汉,若是一句话脱了口,一桩事脱了手,即成了收不回来,那是自己一步步在铸定宿命论。人可以一桩桩做的都是绝对的,但不可以一桩桩是铸的宿命。大海之水顺流逆流,戏台上的虾兵蟹将可以一路反斛斗前进。
                 
                 
                 
                 
匿名| 2004-1-14 00:4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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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则黄檗大唐无禅师举:
    黄檗禅师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酒糟汉,何处有今日,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时有僧出云:只知诸方匡徒领众,又作么生?檗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无师,是说太初无师。太初未有数学,何人教他数学?未有轮与杠杆,何人教他造轮与杠杆?没有师,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伏牺观天地与鸟兽之迹,亦没有人教他如何观。凡学问上的大发见,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九天玄女授给宋江无字天书,无字就是无师。
  大唐国里无禅师,但是有禅。禅是悟识。
  然而雪窦禅师出来一翻,说是有师。他颂里说:你黄檗不就是大禅师么?而且你还是唐朝宣宗皇帝之师呢!
  这雪窦说得对,也果然是有师。学童识字就要师,打天下的王者亦有师,所谓学为帝王师。然而有师要想无师时,师不可止于是传授经验,也要想想可如何触发学生的悟识。最好的师是有师当无师用。旧时的师傅教的很少,乃是深知此理。
  不但发见与发明是要靠悝识,便是经验的东西,学会它亦要靠悟识。如婴孩学语,是靠悟得的多,而学校里用怎样的语学方法,也不及婴孩学语的快。文字亦然。我小时听三姊讲赵云,遂自己看起三国演义来,那些生字与不懂的句子我不查字典,也少去问人,自己也不知几时都识得了。那是我从我们祖先当初造字造句的悟识出发,所以不知的也知,不识的也识了。
  黄檗正是有师作无师用,所以雪窦颂他「凛凛孤风不自夸」,与道学者的一面孔为人师不同。历史上王者之师是张良,不是叔孙通。张良与汉王是在天授聪明上相接,也因是汉王,张良纔想出计略,所以张良不觉得自己是师。
  颂的原文四句:凛凛孤风不自夸端居寰宇定龙蛇大中天子曾轻触三度亲遭弄爪牙第二句定龙蛇也好。宋儒决不会想到定龙蛇黄檗自身就是张牙舞爪的一条龙,他的弟子也不好触他。这纔是师之严,但是与一般说的师严不同。
  第三第四两句是说唐朝宣宗即位前曾在黄檗的寺里为僧,三度向黄檗问佛法,三度被掌。
  禅僧的喝与掌与棒皆是中国的,印度没有。禅僧的拂子原是晋人的麈。佛是双手结印,拂子则是动的。禅僧还动到刀枪,如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出阵,如姚广孝说燕王举兵。
                 
                 
匿名| 2004-1-14 00:4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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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则洞山麻三斤举:
    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圜悟着语云:「指槐骂柳。」雪窦颂云:「金乌急,玉兔速,善应何曾有轻触。展事投机见洞山……」
  此刻我要来写,却想起从前一段事:有男子陪女子从东京去横滨,两人立在拥挤的电车里,男的面对她,喜爱她是个现代的漂亮女子,只觉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越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不对。两人一路说话,他想要说的是我与妳此刻这样的在一起,而他却来说萝卜。电车飞掠过轨道边的地里种有萝卜。他道:「小时跟在灶头看我母亲把萝卜切成半月的一片片做汤,单加了酱油,什么作料都没有,晚饭桌上摆出来,此时檐头也正有半月出来了,我喜欢汤碗里的一片片萝卜,薄薄的,透明的。」电车摇摇的,他说时眼睛尽看着站在面前的她,千言万语都说不着她。这一天真正是「金乌急,玉兔速」。这萝卜即可比那麻三斤,如雪窦说的善应何曾有轻触。她若有所觉,亦只是一个疑:不会吧?
                 
                 
匿名| 2004-1-14 00:5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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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则巴陵银碗里盛雪举:
    僧问巴陵显鉴禅师: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里盛雪。
  提婆尊者原是古印度诸外道之一,因见第十四祖龙树尊者,得传佛心印,为第十五祖。佛重廓尔忘言,而提婆极善言语。彼时印度欲议论,须奉王敕,于大寺中声钟击鼓,然后论议。于是外道于僧寺中封禁钟鼓,以为沙汰。时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难,遂运神通登楼撞钟,欲摈外道。
  外道遂问:楼上声钟者谁?提婆云:天。又问天是谁?天是我。又问我是谁?我是你。你是谁?你是狗。狗是谁?提婆云: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知负堕伏义,遂自开门。规矩是负堕者返披袈裟,胜利者持赤旛,于是提婆遂从楼上持赤旛下来。外道云:汝何不后?提婆云:汝何不前?外道云:汝是贱人。提婆云:汝是良人。如是展转酬问,外道尽折,皆斩首谢过,提婆止之,但令归佛。
  我引这一段,是因为觉得很好玩。这有点像我乡下的儿语:「外婆咳,吃豆哉。啥个豆?罗汉豆。啥个罗?三斗箩。啥个三?破雨伞。啥个破?斧头破。啥个斧?状元斧……」如此连转下去可以无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间,到得:「我是谁?我是你。妳是谁?妳是狗。狗是谁?」提婆却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转下去,使发问的外道吃个不意,像被一口气噎住了,仓猝间不知再说什么好,这样他失了一机,就是一败。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旛下来的问答:外道问「汝何不后?」他不答而反问:「汝何不前?」这是宾主易机。外道失了主机,乃曰:「汝是坏人」,提婆不同他一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这又是敌我易了位,等于提婆不是外道,外道遂置身无地了。他这样再失一机,遂决定的败北了。
  所以马祖说:「凡有言语,是提婆宗,汝若体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种外道被汝一时降伏。」我们今日对西洋,对◎◎,当着天下人面前,亦要像提婆的会言语。
  佛法是有说?是无说?佛法与言语是别?是不别?这难以理论说明,但是可以诗意来说明。巴陵郡新开院的显鉴老禅师说佛法是银碗,言语是盛的雪,好新鲜照耀。雪与银碗,是别非别?要问也可间:若不问,则也可不问。所以雪窦禅师颂的开头,先赞叹他:「老新开,端的别,解道银碗裹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两句颂:「九十六个应自知,不知应问天边月。」则又是雪窦自己的见解了。他以为九十六种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阴阳向背的光阴,他们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窦是把马祖说的「降服外道」,来了一记翻,不是降服,而是与外道一齐自知。云门禅师早已说过:「马大*师好言语,只是无人问。」有僧便问:如何是提婆宗?门云:「九十六种,汝是最下一种。」所以你要与诸外道一齐自知。而雪窦比云门,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知」二字来。
  「天下篇」裹庄子对诸家(连庄子自己也在内)是从高高的地方看他们,比起来,提婆对于外道却是两个对等的小孩在比念口簧。雪窦喜爱这个,他的颂末两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旛之下起清风。」
  但是庄子的也好。庄子把他自己也说在内。他批评诸家时,就像是说的他自己一样,外道诸家皆只是庄子的跌荡自喜。后来惟司马迁写史记列传也能像这样。但凡自知负堕了,即也不必斩首谢过,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奸恶方可与忠良一般上得戏台演戏。演戏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戏,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学校里教物理学,他道:物理学上的错误亦是只要自知了,它就还是成立的。中国历史上凡开创新朝代,当时天下的好人坏人便皆有这样的自知,所以必有言语,像戏台上的必有戏词。一个好时代的言语像银碗里盛雪。
                 
                 
匿名| 2004-1-14 00:5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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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则云门对一书举:
    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云:对一说。
  释迦成道后住世四十九年,于三百六十会,开谈顿渐权实,谓之一代时教。但一切的答案同时皆即是问题。因为宇宙的存在自身是满蓄着未知的变动,满蓄着否定的,所以绝对精密的答案亦满蓄着一个大疑,击打不开,要你来对一说。
  对一说是犹如男女的对唱山歌,各不示弱。你无论是对于大自然或对于圣贤,不可以只是跟着他说,而是你也要来说你的,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若说月亮,你就来说太阳,你是与大自然对话,与圣贤对话,可比燕语呢喃,是燕子与大地春阳对话,而对话亦可比是对舞。
  红楼梦里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对话,睛雯对宝玉及袭人等的对话,凤姐对贾母等的对话,是人世的活泼热闹,山高水深,都像一朵花的满开了。这就是云门的对一说。
  而像前清科举的八股文,则只知跟着圣贤说,不知对一说。现在学校里先生教文史哲学于先人之言,只在那里弄考据,作分析与归纳,那都只是书僮打杂之事。希腊的数学家把计算交由奴隶去做,奴隶不知与大自然可以对一说。他们只在研究孔子,少而不知与孔子对话。对于释迦亦然。因为一代时教自是释迦的,你要来对一说,纔有了你的,而且宾主历然了。
  这里且听雪窦禅师颂来:对一说,太孤绝,无孔铁锤重下楔。阎浮树下笑呵呵,昨夜骊龙拗角折。别别,韶阳老人得一橛。
  对一说不是跟着对方说,但亦不是像对句的与对方的相对称,而宁是带着非对称性的,这样纔出来了跌宕自喜。世界是阎浮树的风景,大自然可比骊龙,而就那对一说里,宾主皆在阎浮树下笑呵呵,理论拗折了骊龙角,韶阳老人得一橛,我也要分一橛。韶阳老人就是云门文偃禅师。
                 
                 
匿名| 2004-1-14 00:5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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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则云门倒一说举:
    僧问云门禅师: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门云:倒一说。
  苏东坡贬惠州,曰:譬如我原是惠州秀才,赴京考试,不第回来了,有何不可?他都是为与章惇作对,但那已是昨日之事了。今日有今日之机。他的被贬也是昨日之事,不是今日之事。今日是他来了惠州地方,见了许多东西都是他所不识的,人是来到了不识的东西的面前纔感觉得他自己的存在,立地皆真。惠州又如何不可以是他的生身之邦?他见的父老子弟市井之人当然也是不识,然而你当他是自己故乡的父老子弟吧。于是苏东坡觉得是归来了,不是被贬出。这就是倒一说。
  五四运动时胡适之说打倒旧礼教,吴稚晖说废弃读线装书,那是当时自有当时之机与当时之事,你若今日仍来顺着说,就是不亲切了。今日是又要倒过来说:要学习礼仪,要读经书。你要问为什么吗?古人道:「你若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因为你问的是理,而机端事端尚未成理。
  亲切是在于目前之机。云门的对一说是于人于己亲切,而倒一说则是于事亲切。雪窦禅师颂曰:倒一说,分一节,同死同生为君诀,八万四千非凤毛,三十三人入虎穴。扰扰忽忽水里月。
  灵山会上八万四千众若不识此亲切,便听佛法也是枉然。而从迦叶到达摩再到六祖慧能那三十三人,他们即是为此而入了虎穴。他们的扰扰忽忽,得如水里月的亲切吗?
  而若再要由我来说,则云门的对一说,是阴对阳、阳对阴的变化而有万物的、这个「对」字而来。而倒一说则更是革命的言语。
                 
                 
匿名| 2004-1-14 00:5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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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则镜清啐啄举:
    僧问镜清禅师:学人啐,请师啄。镜清云:还得活也无?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镜清云:也是草里汉。
  鸡蛋欲孵化时,小鸡在里边啐,母鸡在外边啄,这啐啄之机亦是师对弟子最好的教育法。啐与啄皆是有情,而啐啄同时则是感。要啐啄同时纔是机。
  便如数学上的发现,亦是自然界有一样东西像一只小鸡在啐,数学者感觉得了,而把它作为一个研究的对象,在外边啄。而往往是啐与啄不同时。若啐与啄同时,那就脱壳而出,得了发见了。物理学上核子的发见亦是如此的吧。
  又便是绘画,你所画的东西也是在大自然里啐着,而你在外头啄,啐啄同时则只觉很快意的画了出来,如有天幸神助。其实即是还有个啐者,不只是你一个人,所以好作品每觉不是人力。
  又便如宗教。亦是生于这啐啄之机。大自然有一个没有名目的东西在啐,你名之为神。名之为神,是因为安不上世上凡百东西的名目。而你感到了。于是你来啄。如果啐啄同时,你会看见了光,而且听见有神的声音在召唤。
  再就是革命了。历史上有天命在啐,英雄豪杰的则是啄。革命者要唤起民众,革命者之与民众其实乃是英雄与天命交感,在同时啐啄。这里有一个时代的成毁之际,所以镜清禅师小心地问:「还得活么?」
  且听雪窦禅师的颂。头两句:「古佛有家风,对扬遭贬剥,」是说辩论应当是啐啄,不是为胜负。胜负不是目的。胜负只是啐啄的威力,春风之感与秋霜之气是一个。我舅舅爱下围棋,他说给我听木谷实死后新闻记者请吴清源讲昔年与木谷实争棋的感想,吴答:并不如他人所说强敌当前的壮烈凄绝,宁是等于两人在商量尝试。吴与木谷实终身是亲友,当年两人的争棋毌宁以天为对手。天在啐,此在啄。
  可是雪窦禅师接着一翻:「子母不相知,是谁同啐啄?」我与三姊端详这句,详了半天,三姊忽然笑道:你这哪里是在参禅,倒是像在庙里详签了,详签是不问过去未来。雪窦也促狭,我就且来详一句看看。我说是「子母虽然不相知,但是已相感。」我以为这说的不够具体,要舅舅再拿下棋的话来详详。
  三人归纳起来的话是:譬如争棋,惟有第一着手是尝试。是问询,以后着下去都是互为问着,互为应着,而两人在想下一手时都是互不相知,这不相知纔是好。再说子母啐啄当然是子先啐。小鸡在蛋壳里的第一记啐,便像围棋下的第一子是试探。母鸡感得了便在蛋壳外面啄。以后的啐啄就是互为问答,常常迭为宾主,怎么能说是啐啄同时呢?雪窦就是如此的把镜清禅师啐啄同时之说来翻了。因为既是说啐啄之机,机必是奇数的,如何得同时?而且要子母的啐啄亦是不相知的纔好。
  颂的末后是:「啄觉犹在壳。重遭扑,天下纳僧徒名邈。」这啄蛋壳的声响如围棋敲子的声响。如苏东坡诗里的行到竹院静室外边,惟闻棋子声,不闻人语,同行的镜清禅师亦不可说话。
  雪窦与镜清,是则俱是,非则俱非。言菊朋云:「刘宝全唱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啐啄也可比是唱之与板眼,似在同时上,似不在同时上。
                 
                 
匿名| 2004-1-14 00: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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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则香林坐久成痨举:
    僧问香林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香林云:坐久成痨。
  坐久成痨,想要起来走走,可用一个字来说即是「兴」。历史始于兴。印度佛教否定「发」亦即是不知兴,而中国禅宗讲机之动为兴,乃通于诗经。
  三国志演义有曹操宴刘备,备起更衣归座,操见其有泪痕,问之,备曰:备驰驱疆场,髀里肉消,今久不乘骑,髀肉复生,而功名未就,岁月荏苒,老将至矣,是以悲耳。这自是英雄之事。但虽小民,亦不是不能了解。
  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其先世也有来历,战后在日本东京都内开饮食店,艰难起家。二十余年来由一丬店扩成三丬,生意繁昌,银钱日进纷纷,男婚女嫁,亲戚皆是好人家,他自己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的太太也是名门之女,知诗识礼。去年起他却又去开了料理店曰:「菩提树」,店面占地二百坪,非常宽敞幽雅,陈列汉陶明瓷,四壁名人书画,正面座起间的广壁上是元朝刻在居庸关的蒙古、西夏、契丹各国文字分写的纪功碑,是纵约一丈,幅约二丈余的原拓。店里改装的天井,梁桂,及台面几凳,是用的旧皇族邸拆下的建材,及年前因道路工事发掘出来的江户时代埋的水道管古木,单是改装费就用了上亿日元。但是地点离都心稍远,又新开不久,每月都还是赤字,靠其它三丬店来补贴。有人以他这丬店可以不开,我舅舅本来认识他,上次到日本,与他说你有福不知享,是坐久成痨。他听了很喜欢,再三吟味碧岩录里的这句话。凡行事说话是要对景,就令人感动。
  汉朝、唐朝都是几百年天下,于是万民起来造反,改换朝代,也只是因为坐久成痨。
  且来听雪窦禅师的颂: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却笼头卸角驮。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
  本来只是说的达摩个人坐久成痨,所以来梁国与北魏惹是生非。而雪窦却把来说成了一个两个千万个,好热闹高兴。大家都已坐久成痨了,一齐的都甩脱了羁勒,纷然跑动前进,也不知什么是西来意,因为西来意还在后头呢!于是尼姑刘铁磨领队正在躜行之间,忽然斜刺里跃出了紫胡利踪禅师,叫一声刘尼:你可知历史的口令?刘尼答颠倒二字,紫胡和着那答声里就是一棒。这一棒打的是咎棒?是许棒?
  天对于民国以来的历史,是许?是不许?
                 
                 
匿名| 2004-1-14 00:5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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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则慧忠国师无缝塔举:
    肃宗皇帝问慧忠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国师云:与老僧作个无缝塔。帝曰:请师塔样。国师良久。云:会么?帝云:不会。国师曰: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诏问之。国师迁化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潭之北,(雪窦着语云:独掌不浪鸣。)中有黄金充一国。(雪窦着语云:山形柱杖子。)无影树下合同船,(雪窦着语云:海晏河清。)琉璃殿上无知识。(雪窦着语云:拈了也。)
  释迦在世时说法,如船行大海中,开出一道浪头波纹来,然而船过水无痕,大海依然是个鸿蒙。慧忠国师百年之后的无缝塔,即是说的大自然的这鸿蒙。但是先头的船过去了,后头还有船来,所以国师说吾有付法弟子耽源。
  帝诏问耽源无缝塔的式样。耽源若直答是大自然的鸿蒙,岂不简截了当?当初帝问国师时,国师就该这样答了,为何取牠个绰号儿,叫做无缝塔?徒然叫人去猜。因为我们对于所尊敬的与亲昵的人往往是不直叫其名,而杜撰出绰号来代替,尤其女孩儿们在杜撰绰号上顽皮喜乐。我妹妹说她一班里的女生都有绰号儿,禅宗的也是这种杜撰的活泼。如红楼梦里袭人与宝钗闲话儿,称「我们的那一位」,确是比直称宝二爷的好。原来文明的一切格式都是人给大自然取的绰号。
  然而耽源又可怎么答呢?待要也来答个无缝塔,则是再来不值半文钱。待要直接答是大自然的鸿蒙,那更是没着没落的。于是他答个非常现实:「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这是可比绍兴城里人说「鉴湖之阳,龙山之背,岩壁里有金抽屉,银抽屉」,都是以杜撰来说明大自然的无限的富。雪窦的着语:「孤掌不浪鸣」,是说若无国师杜撰了个无缝塔在先,耽源一人亦不会杜撰出这个来。还有着语「山形柱杖子」,则大概是说耽源在皇帝面前用柱杖画地,说明湘之南云云。其实也没有湘之南,潭之北,也没有黄金充一国,有的只是杜撰用来画地说明的柱杖。大自然的鸿蒙,他与他的师是无影树下同船之人。雪窦着语「海晏河清」是本来什么事也没有。
  末云:「琉璃殿上无知识」,并不是说的肃宗皇帝到底也不懂,很可遗憾之意,依文章来看,倒是与上句相连的好话。琉璃殿上无知识是连国师也在内的一个风景。试想像无影树下同船的境界,再来想象「琉璃殿上无知识」的境界,两句合起来是一个大自然的鸿蒙的风景。
  然而雪窦说:这个风景可以拈出来,如女孩儿的拈起手中针线与人比并,他的颂曰:无缝塔,见还难,澄潭不许苍龙蟠。
  层落落、影团团,千古万古与人看。
                 
匿名| 2004-1-14 00:57:40

[转帖]禅是一枝花·胡兰成

  第十九则俱胝惟竖一指举:
    俱胝和尚,凡有所问,只竖一指。
  人平时悠悠忽忽,连不知哪个是自己,而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天的声音)在叫,叫一声于你最亲的东西。你最亲的东西是你自己,亦非你自己,而忽然的有一个声音在叫着了,就那一声里,世界的一切都明白了。是因为这道理,所以你听音乐,听人说话,便也往往只为一音,已够你心领脾受,憬然思省。
  又或是颜色。尤其是女孩儿家,有时忽然见着一个颜色,如极好的娇黄或极好的青色,当下妳会有如看见了你自己,那颜色也真的就是你自己呀!在一切都是好的世界里。有个同学与我说她家里分两派,姊妹都反日,惟有她二哥迷日,其实他又只为迷一日本女子。那同学道:我二哥去年到日本去开学会,去看能乐练习,有一女子姓中司,是中学教员,每周也来学舞,她在能乐的舞台上执扇而舞,束发的押发针的宝石红,随着身体的旋转一闪一闪,给我二哥非常的女性的感觉。中司生得纤弱秀丽,人前进退应对有礼仪,我二哥说她真是个小小可怜娘,像田塍上的槿花。我二哥就被她头上押发针的一点宝石红迷住了。中司因师父介绍,随众认识了我二哥,回去搭电车恰好有几站是同路,她在电车上应对,极敬重我二哥,且觉得亲近,也不过是这样。惟有那晚她舞时押发针闪动的宝石红,听我二哥讲起来,我都为之神往了。那仅仅是一个颜色呵,可是古今来女色的色都在这里了。
  我这同学很会说话,在学校里是有名的美人。因我说起颜色,她道:「女子对男人也一样。你休取笑。我曾跟一位高不可攀的先生散步,二人在草地上坐得这样近,我凝视着先生的长衫袖子,那飒爽的质地染的青色,是真正的长空无云的天青色,看着它,女子的一生都可以付托给他。现在我还是这样想。所以也莫笑我二哥。」
  而又或是一个动作。宜蕙赞叹李小姐道:李小姐真是美,她的柔是一个无限,连女孩子也为之魂消,但是决不会对她嫉妒。她看着你一笑,你只觉人生像一朵花满满的开放了,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没有。有时看舞,为一个姿势可以爱杀你。有时看武术,一棒之下会使你觉得连天地都被打响了。
  如此可知俱胝的只竖一指,是像天的一个声音。是像中司娘舞时头上押发针的一闪宝石红,是像水浒传里林冲的打一棒,此方的是真东西,但也要对方是有情。所谓施者有德,受者能识。是故俱胝的只竖一指他人不可假冒。这里凡有来问的皆是众生有情吗?
  佛经有盲龟浮木的比喻,盲龟在大海中不知彼岸,有浮木它亦看不见,千万亿劫中偶然盲龟与浮木相触,这纔得了济度,此是说众生要遇到佛有如此之难。而俱胝的只竖一指,就像于大海中为盲龟放下了一根浮木。且听雪窦禅师颂曰:对扬深爱老俱胝,字宙空来更有谁?
  曾向沧海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
  这雪窦禅师亦是聪明得叫人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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