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禅是一枝花·胡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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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2004-2-26 09:53:08

[转帖]禅是一枝花·胡兰成

第五十則 雲門塵塵三昧
舉:僧問雲門禪師:如何是塵塵三昧?門云:缽裏飯,桶裏水。
  三昧是一種修行,要修行到我心與大自然相親冥。於一微塵中成就一切微塵
世界。這樣的修行如何做起?雲門禪師答:從食菽飲水做起。
  小時跟哥哥到過杭州西湖法相寺,法相寺在淨慈寺進去。寺古而小,僧侶只
三人,主僧和我哥哥是朋友。當晚就留我們住。翌日一清早起來,一桌喫飯,飯
頗粗糙,有蒸蘿蔔乾卻極甘香。還有是霉豆與青菜。二僧喫過飯就去寺地農作。
這餐飯極真,覺得比大寺大廟裏招待居士的素食筵席與齋供更好。至於一般人家
的一日三餐,那又另是一番風光。我小時每見閭閻村落起炊煙時,總要感動,那
實在是有著一個人世的憂喜。與古今歷史上的亂離承平。
  人們只知中華料理的品樣豐富多變化,冠於世界諸國,殊不知中國人家日常
飯桌上對於一碗飯一杯水的感情闊達深厚,也非世界諸國所及。對於米飯與茶水
,印度人的是一個淨字,所謂妙喜食,與日本人的貞親二字。都有一種人世的珍
重。比起來,西洋人對於食就只是食慾。而惟獨中國人對於米飯與茶水,不止於
淨與貞親,卻還有一種素樸的大氣。
  西洋人的只是生存競爭的社會,雖然也有助人與互助,他們的生活規則單調
得多。他們的看似簡,其實只是陋,看似明快,共實是粗。中國人的社會是已昇
華而有了人世,道德與人事比西洋的真,更得繁簡之理。也比印度的與日本的人
世更廣博細緻。所以中國人處世做人,成敗死生之機,悲喜得失之情,決絕與灑
脫之意,從其表現於歷史上的離亂與承平者來看,乃至單從其表現於文學上的來
看,皆非他國人的可比。然而如釋迦所言:「一切有情,依食而住。」佛有三十
二相,卻是喫相第一。中國人的情知與悟,皆報本於餐桌上對於米飯茶水的珍重
法。日本人亦叫小孩要揀拾飯粒。日本且有滴水禪師,珍重一滴之水。
  真是,一茶一飯有歷史上的離亂與承平,與我此生的悲歡離合。所以雲門禪
師說缽裏飯,桶裏水,是塵塵三昧,亦即人世的修行。
  然而這裏雪竇禪師卻來了一記翻,茶飯之事,他是把那人世的憂喜之情都來
超過了,單取那素樸的大氣,有如崑曲平劇把那劇情的悲歡離合都只是聽個好嗓
子。新近郭先生從臺灣寄給我看一本好書,是曾郁芬著「國劇歌唱藝術對話錄」
,裏邊講崑曲與平劇的嗓音有六喜與六忌,六喜是寬、亮、清、甜、厚、潤。六
忌是炸、劈、乾、飄、皇、肉,我哥哥用書法來比給我聽,說那六喜六忌真是說
得對極了。於是兩人再來解雪竇的這則頌。我哥哥教給我道:唱悲劇的嗓音也要
是寬、亮、清、甜、厚、潤。譬如易經的卦,爻有吉凶,而卦象都只是一個貞,
沒有不好的陽畫(-)與陰畫(- -)。超過或解脫云云都不可以只是觀念的,而
是要有現實的六喜的嗓音、與易的卦象造形。雲門說的缽裏飯,桶裏水,把那人
世的憂喜之情都來解脫了,而只是一個素樸的大氣,也可比是這嗓音與卦象。
  經我哥哥這一說,我也明白了。我哥哥真是好,我說哥哥,你的人便也是像
那卦象。他笑了,說道:「你就是會離題,且把雪竇的這則頌唸一遍給我聽聽。
」我便來唸:
    缽裏飯,桶裏水,多口阿師難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擬不擬,止不止,箇箇無褌長者子。
哥哥聽了說:「啊!豁脫了亦還是會洪波滔天,那北斗南斗一句真是大。」我卻
不理睬這些,只去比想北宋人畫的節日戲嬰圖,說什麼擬不擬,止不止,原來就
是那小兒的無心嬉戲。而那幾個小孩太小了,皆只繫肚兜,赤著屁股。
匿名| 2004-3-6 12: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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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則 雪峰是甚麼
舉:雪峰義存禪師住庵時,有兩僧來禮拜。峰見來,以手托庵門,放身出云:是
  什麼?僧亦云:是什麼?峰低頭歸庵。僧後到成頭參禮全(大+歲)禪師,頭問
  什麼處來?僧云:嶺南來。頭云:曾到雪峰麼?僧云:曾到。頭云:有何言
  句?僧舉前話。頭云:他道什麼?僧云:他無語低頭歸庵。頭云:噫,我當
  初悔不向他道末後句。若向他道末後句,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
  舉前話請益。頭云:何不早問?僧云:未敢容易。頭云:雪峰雖與我同條生
  ,不與我同條死。要識末後句,只這是。
  禪師付法於弟子後,將方丈亦讓了他,自己則離寺在近處山中結庵居住,惟
歲時節日弟子迎接他來寺裏受諸方供養瞻仰。平時也偶爾有僧到庵裏去訪問他。
本則即是講的雪峰禪師晚年住庵時,有遠方僧人來訪問他,雪峰見來,以手托庵
門放身出云:是什麼?這一句是天地無心的問。大自然即是個「是什麼?」而不
要答案。這「是什麼?」就是答案。但那僧也問是什麼?則成了實問。雪峰被這
一反問,倒是慚愧起來,他低頭歸庵,像個幼稚的學童。
  與這相似的,另有一則公案在前。是昔年雪峰在德山宣鑒禪師會下作飯頭,
一日齋晚,德山托缽下至法堂,雪峰云:鐘未鳴,鼓未響,這老漢向什麼處去?
德山無語低頭歸方丈。雪峰舉似師兄巖頭,頭云:大小德山,不會末後句。德山
聽見了,令侍者喚巖頭問云:你不贊同老僧呢?巖頭密啟其語,德山至來日上堂
,與尋常不同。巖頭於僧堂前撫掌大笑云:且喜老漢會末後句,此後天下人不奈
他何。
  禪師都是非常峻烈的,罵人瞎驢時像小孩的當真發怒,惟不留隔宿之怒。即
刻他可以真心的笑起來。因為是這樣的思無邪,所以他又像男童的會臉紅,他沒
有輸,沒有壞,也會怕不好意思。德山禪師的被飯頭一說,無語低頭歸方丈,雪
峰禪師的被僧一反問,無語低頭歸庵,就是這樣的。
  但是他能知道自己的這個是美嗎?
  我哥哥說他小時的幼稚尷尬,後來想起來。原來都是美的,當時可是不知,
很煩惱的,其實連這會煩惱亦是美。他道:我是近年來纔有了自知之明。每每做
了失敗之事,自己卻知道這原來是好。雖然如此。亦還是憂傷。而一面卻知道自
己的這憂傷,比達觀了不憂傷的更好。巖頭說的末後一句,便是這自知之明。所
以德山禪師聽了他密語之後,至來日上堂便與尋常不同了。
  巖頭云:「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且曰:即此是末後句。不
同條死是有他自己;自己無過於自知之明。自己不是個人主義。今人卻是有個人
主義而無個性,有個人而無自己。有他自己者,即天下人不奈他何。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末後句,為君說,明暗雙雙底時節。
    ──賓主雙暗雙明在於一機。
  同條生也共相知,不同條死還殊絕。
    ──生同命不同。
  還殊絕,黃頭碧眼須甄別。
    ──釋迦與達摩各有他自己。
  東西南北歸去來,夜深同看千巖雪。
    ──雖然各有自己,還是與我同見同知,可比兩刀相鬥,刀鋒合在一起
      。
  末句是雪竇禪師把來一翻。

匿名| 2004-3-6 12: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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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則 趙州石橋
舉:僧問趙州從諗禪師:久響趙州石橋,到來只見略彴。州云:汝只見略彴,且
  不見石橋。僧云:如何是石橋?州云:渡驢渡馬。
  趙川石橋是當時天下聞名的大橋,而略彴則是水上橫一木為渡,連沒有資格
稱為橋。有遠方來僧問趙州從諗禪師:「久響趙州石橋,到來只見略彴。」是故
意滅他威光。但非惡意。民歌裏有男女對唱,女的故意挑逗,表示看不起他,於
是輪到男的答唱,也來還她一手,說她鄉下姑娘諸般可笑,但其實兩人心裏是相
愛悅的。禪宗的有些問答,便也是像這樣的民歌問答。那僧說了只見略彴的話,
還問趙州禪師:這是為什麼呀?而趙州亦不讓人,答道:「汝只見略彴。」你是
狗眼看人低,鵝眼看人小,所以不見石橋。這裏比起研究兩人的話語的意義,寧
是先要會得欣賞那機智的活潑,而這機智活潑也就是意義了。
  趙州禪師與那僧的第一回合問答,是兩兩機鋒相逼。但是第二回問答,僧問
:「如何是石橋?」州答:「渡驢渡馬。」說得來這樣平易,則是一下子解脫了
機鋒的兩兩相逼,到得忘機的境界了。這又是會變轉得快,活潑所以自在。像抗
戰勝利時中國方面對日本示以大道和平的自在。
  與此類似的公案有「灌溪劈箭急」。僧間灌溪志閑禪師:「灌溪久響,及乎
到來,只見個漚麻池。」溪曰:「汝只見漚麻池,不見灌溪。」僧曰:「如何是
灌溪?」溪口:「劈箭急。」這問答是第一同合的與第二回合的皆機鋒相逼到底
,不如趙州禪師的多有迴旋餘裕,不是一機到底,而是在忘機中含蓄著新機。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孤危不立道方高 入海還須釣巨鰲
    ──巨鰲要以忘機為釣。
  堪笑同時灌溪老 解云劈箭亦徒勞
像民歌裏男女相挑逗的唱詞,即不可以只管一路的機鋒相逼到底,因為原是為了
相愛悅。釣絲與放風箏的線都要有收有放。不連續的纔是機。


            
匿名| 2004-3-7 22: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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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則 馬大師野鴨子
舉:馬大師與百丈行次,見野鴨子飛過。大師云:是什麼?丈云:野鴨子。大師
  云:什麼處去也?丈云:飛過去也。大師遂扭百丈鼻頭。丈作忍痛聲。大師
  云:何曾飛去?
  萬物之動皆在於機,而萬物之機皆即是我身之機。所以可把萬物之機皆收入
於歌舞,亦收入於書法與圍碁。馬祖扭住百丈的鼻子時,百丈即是野鴨子。而曰
:何曾飛去,則是機。
  此則雪竇禪師的頌,真是好到彷彿一幅靜物風景畫,曰:
    野鴨子,知何許,馬祖見來相共語。
    話盡山雲海月情,依前不曾還飛去。
能把動的東西寫成靜物風景畫,是因悟得了動靜一根,久暫一理。而底下果然是

    欲飛去,卻把住。道道!
這一下子欲飛去之勢,真覺得是像要翻江攪海,簸動山岳。而你一把將它攬住了
,這時看得人們一齊歡呼起來,叫道:「好本領!」但是第二著手你又待怎樣呢
?你總不能扭住不動,撳死這隻鴨子。雪竇禪師問你:說呀!說呀!
  這要是我來說呵:我一攬住了,我就乘之而飛。
  我答出了這個,以為得意,焉知我哥哥看了道:但是還要問,這乘之而飛,
又是怎樣的飛法?說呀說呀!我一時無措。哥哥道:那末我就答道,把這天地之
機,野鴨子的欲飛去之勢,畫為伏犧的卦象,制為治世的禮樂,在歌舞裏,在書
法與圍碁裏展翅翱翔,五里一徘徊,下視山川城郭皆明劃。
  於是我哥哥解說:如這類公案在印度佛教是沒有的,在中國禪宗纔有。印度
佛教說「法無去來」,野鴨子的飛去與不飛去皆只是妄識。惟中國的禪宗纔是肯
定野鴨子有飛去與不飛去,而把住那欲飛之勢、之機。這是馬祖的大見識,雪竇
更進一步問:但是把住了又待怎麼樣?你答他:乘之而飛,這就是到了禪宗的頂
點了。過此,則雖雪竇亦不能再有所問。過此而還要問:乘了又如何飛法?則是
黃老與儒的事了。黃老與儒纔知乘天地萬物之機、之勢,而以之為治世的文明的
造形。我今把這段話記下來,喜其把禪宗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如此簡潔地就說
明了。

匿名| 2004-3-7 22:5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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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則 雲門展兩手
舉:雲門禪師問僧:近離甚處?僧云:蘇州西禪老師處。門云:西禪近日有何言
  句?僧展兩手。門打一掌。僧云:某甲話在。門卻展兩手。僧無語。門便打
  。
  雲門禪師問僧:西禪近日有何言句?僧展兩手,是叫他猜。雲門卻不猜這個
謎。僧云:讓我來說你聽,雲門也展兩手,則是好玩。
  這猜謎與好玩,在人類文明史上說來話長。小小孩喜捉迷藏,是原始時代人
類尚與獸類為伍,為搜獲可獵食物,與躲避強敵不被搜獲的習慣遺傳。纔一歲多
的嬰兒,都要把食物與玩具隱匿在沙發椅子底下,這也是原始人類尚近於獸類時
的習慣遺傳。以後就發展為猜謎,猜謎是有好玩的意思在內了。
  猜謎的古語是射覆,叫你去射中被蓋覆著的東西。射得中是幸運。而知道幸
運,這就好玩了。嘗見狗聽見草樹叢裏有些聲音,跳進去搜索了無所得,它使罷
了,並無思想。貓捕老鼠到手中又被逃走,它立著也只茫然一回,不去思想。人
纔會思想,先是知道去反省技術上的原因,再是知道了萬事是有幸運。
  知道有幸運,是知道有天地之大了。吳清源下圍碁,每說勝是幸運。而最大
的好玩,是來與幸運相戲耍,可以惡運也化為好運,往往是惡運成全人,遠比好
運成全人更大。自此,人纔可以超過成敗了。大自然就是有成與毀而超過成毀的

  人類知道有幸運,是要經過悟識。幸運是可被感知,而不能以思考的方法去
知道。讀近人一位先生的書,講太古是人類渡洪水開了悟識,纔創始了新石器文
明;新石器文明也就是史上世界文明的總開始,而前此舊石器時代的則是無明。
  自新石器文明展開了兩門學問:一門是猜謎,又一門則是造形。而這都是因
為人類豁然開了悟識,有戲耍的心情,纔是可能的。如物理學,是去發見自然界
既已有著的東西,所以原也是一種猜謎的學問。還有占卜,與兩軍相對,共敵將
鬥智,將計就計,與仕宦對在上者的揣摩術,以及打牌去研究對方的心理,都是
屬於猜謎的學問。
  這猜謎的學問發展為三個階段。第二階段,單是猜中對象就得了,如射覆、
打牌九、猜詩謎等,不雜自己的意見。第二階段是猜中了對象,加以主觀的應付
,如物理學、兵法、揣摹術等。而最好是到了如偶舞,與對象相戲耍。第三階段
是猜到了究極的自然,到底也猜不透。天地似信似疑。戀人的心思似信似疑。而
亦不用猜透。
  另一門造形的學問,則是自然界並不存在著這樣東西,是主體的研究者與客
體的自然界相融合了,而創造出來的新東西。如數學、如造輪、如人世禮樂。這
門學問的頂點是不失單純之理。而還有是其造形不堆積,似無一物。
  禪宗的還是以第一門猜謎的學問為主。禪宗的公案就有點猜謎式。公案裏問
如何是佛法大意,問如何是達摩西來意,那都是已有著在那裏的是客體東西,而
加上主觀的應付,所以臨濟禪師說賓主歷然。應付的方法是捉住,與以一掌,托
開。這裏有賓主相戲耍,禪師講的主題像一路翻筋斗,都是翻與反,在這裏有著
無窮之機。
  造形又有造形之機,與猜謎之機大致相通。雖然如此,禪宗卻因疏於第二門
造形的學問,所以不會制作禮樂。但是禪宗最有本領應付形勢之機,所以出來得
姚廣孝那樣的人才,能為開國者策劃取天下。
  猜謎的學問從單純的猜謎,到與客體相戲耍,到最後惟是大自然的一茫然,
把猜謎的學問自己來否定了,這三個階段禪宗皆能到達,且把全般都活潑化了。
其中單純的猜謎(射覆)是猜謎這門學問的祖宗,所以最有一種稚幼的喜樂。如
年輕女子悄悄跳到愛人的背後,冷不防用雙手向前面掩住他的兩目叫他猜是誰。
又如我的妹妹她出街買東西同來,必定叫家裏人先猜她是買了什麼東西,然後興
高采烈的打開紙包給人看,又要人猜是什麼價錢,猜得對與不對都不在乎,只是
個現前風光。
  雲門禪師問僧:西禪近日有何言語?僧展兩手,叫他猜。但這不是可以猜的
。如何是佛法,如何是達摩西來意可以猜,惟有西禪近日有何言句不成為猜的題
目。但離題猶可,僧的是錯機──錯了問答之機。雲門打一掌,正好是打在僧錯
機的一瞬上。
  那僧挨了打,即道:我有話說。於是雲門禪師展兩手,這是待機接取。那僧
卻被雲門的展兩手所迷惑,不知說話,反在盤算應付。而就在這脫機的一瞬上雲
門禪師又打了他一掌。
  雪竇禪師的頌,便是讚歎雲門,讚歎佛法,而末後一句卻來一翻:
    虎頭虎尾一時收,凜凜威風四百州。
    卻問不知何太嶮!師云:且放過一著。
圜悟注云:前打一掌是據虎頭,後打一掌是收虎尾,這兩記打得好不乾淨爽闊。
沒有一點兒怠慢,沒有一點兒人情,像天道的無容赦,此所以威嚴。原來萬事之
機都是這樣嶮絕的。這頗像一清的打人。
  一清才兩歲,外婆帶他去百貨店玩。百貨店屋頂有兒童遊藝場,許多乘物與
打靶擲滾球等,納銅元二枚玩一玩。外國小孩有三人一淘在擲滾球,大的已有五
六歲,順序下去,最小的一個大約與一清同年,也是兩歲,一清挨近去看擲滾球
,被那小孩用肘推開他,一清倒也罷了。後來在下樓梯時,那頂小的一個有這樣
壞,他還攔著扶欄不許一清走,一清一舉手連打了那小孩頭上臉上三記,如電光
之疾,再趕攏去,嚇得那三個小孩一齊都逃走了。一清的身體好,運動神經非常
發達,他尚只一歲多時常愛向外公頭上一記。他見外公坐得低低的,就跑攏來,
一掌打在外公頭上,笑起來,媽媽連連喝止,他還夾手再打一記,動作之快,且
是小孩落手重。現在一清打了那小孩回來,外公問他,他的語力尚未能敘述,帶
說帶用手勢動作比擬,「一清,彭彭彭!」激烈地,壯健迅疾。我為他的美而感
歎,那是生命的真正的威嚴無比。雲門禪師的打那僧一掌,便如同一清的打那小
孩。
  而外婆是當場見一清打了那小孩,叫止一清:「可以好了!」這又如雪竇禪
師的說「且放過一著。」一清的不過是小孩玩耍罷了;雖然也是非常的認真。我
們只可以把大人的人事昇華而為小孩的認真,不可把小孩的事看做了大人的人事
一般。那僧是猜謎式的學問上失敗了,但是也可以把這且放過,卻來到於最稚幼
的猜謎,譬如一個女孩子展兩手或匿一手在背後叫你猜,雖然什麼事故都沒有,
你只覺得非常好,那就是了。但是你連連叫止,雲門夾手又打那僧一掌。
  且放過一著的話,可以拿一樁事來說:郭家一次有人送來一隻椰子,且是碧
綠生青好看,底部有兩處黑色,也黑得發亮好看。這家惟郭先生喫過椰子,就由
郭先生來破,兩個女兒二小姐三小姐、和太太和我都在一旁守候著,看爸爸用廚
刀把蒂蓋處切削,好不容易切出一個洞,望見裏邊的水了,大家一聲歡呼,又忙
把玻璃盞擺齊,又拿來一隻大玻璃杯。而及至倒出汁水來卻是不多,嘗了一嘗有
餿氣。原來這椰子的那兩處黑色就是壞了的了。大家都驚異的笑起來。郭太太笑
道:「餿氣的事且放過一邊,這椰子已夠興趣了,不見剛纔大家都好緊張呵!」
那僧雖然餿氣,但是已引發了雲門禪師的傑作之一。二小姐道:「下次再買一隻
好的椰子來破。」
  雲門禪師此則公案,是以行動打開猜謎式的問題,不是解答。而是走了出來
。雖然沒有到得第二門造形的學問,但是已從第一門猜謎的學問走了出來了。原
來從臨濟禪師起盛行喝與棒打,就已是露了此中消息。


            
匿名| 2004-3-9 2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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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則 宗智生死不道
舉:潭州道吾山宗智禪師與弟子漸源至一家弔喪。漸源拍棺云:生邪死邪?師云
  :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漸源云:為什麼不道?師云:不道不道。同至中路
  ,漸源云:和尚快與某甲道,若不道,打和尚去也。師云:打即任打,道是
  不道。漸源便打。後師遷化,漸源到石霜山慶諸禪師處,舉似前話,石霜云
  :不道不道。漸源於言下有省。漸源一日將鍬子於法堂上從東過西,從西過
  東。石霜云:作什麼?漸源云:覓先師靈骨。石霜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
  ,覓什麼先師靈骨。(雪竇禪師著語云:蒼天蒼天!)漸源云:正好著力。
  (太原孚上座云:先師靈骨尚在。)
  生死的問題在印度佛教裏是已悟徹了的問題,禪宗何以還要問生邪死邪?因
為禪宗有個根本想法與印度佛教的不同。禪宗的是,死生問題生出思想來,而不
能以思想去處理死生問題,若沒有死生,則亦沒有了思想。思想是言語邊事,死
生卻不是言語邊事。故曰:「不道不道。」
  死生邊上事是惟有以死生來了。後半洪波浩渺一段,是一首壯闊的詩。凡好
詩必有好思想,但非以理論來寫,而是以詩來寫。可是說明詩,卻要以理論。而
宗智禪師遷化後,是不但在言語邊上事之外,亦更在死生邊上事之外了,漸源又
何處可求先師靈骨?雪竇頌曰:可比達摩的「隻履西歸曾失卻」。而圜悟於此作
了有力的一翻。曰:隻履留在這裏。所以禪宗又肯定現實。
匿名| 2004-3-9 22: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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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則 欽山一鏃破三關
舉:良禪客問溫州欽山文邃禪師:一鏃破三關時如何?山云:放出關中主看。良
  云:恁麼則知過必改。山云:更待何時?:良云:好箭放不著所在。便出。
  山云:且來闍黎。良回首,山把住云:一鏃破三關即且止,試與欽山發箭看
  。良擬議,山打七棒,云:且聽這漢疑三十年。
  此則公案是講格物。格物不是格物的形,要格物的象。象是物的法姿。萬物
有象有形。八卦是物之象,天地日月山川草木人物則是物之形。形之類眾,而在
形背後之象則簡。象虛而形實,如乾坤是象,天地是形。乾象通於圓、天、君、
文、龍、馬等形。常時我們看花。花是形,然而對花如對美人,見花如見我身,
則是形背後的象了。形雖各異,象有可以相通。所以譬如繪畫,是要通過畫花之
形,而畫到了形背後之象,則畫此一花亦即是畫了萬物了。詩文亦是如此,寫一
個題材,可以亦即是寫到了人間萬事。
  銀河是形,其背後還是有著象。形可以知識來對處,象則惟可以悟識來感知
。今雖火箭到達得火星,但只識得了火星的形,識不得火星背後的象。欽山禪師
說的關中主即是這象。火星的象,火箭放不著所在。
  雪竇禪師頌曰:
    可憐一鏃破三關,的的分明箭後頭。
    君不見,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為心祖。
求形是後天的致知,求象是先天的格物。你若不知象,莫說一鏃破三關,便是把
原子核都擊破了,亦是找不著真正的對象,到頭自己也發生疑惑,不知所為何來

  但是畫花背後的象,亦是要通過形,要用到畫筆的,所以欽山禪師叫良禪客
:你試發箭看。箭就是可比這畫筆。良禪客卻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被打七棒,
曰:且讓他去疑。可是如今的世界形勢已沒有三十年可以讓你去疑了。
  形是無常的,靠不住的。好的詩文書畫音樂器物等造形的永生,乃是在其背
後的象。卦爻是象,不隨形以俱滅,數亦是象,所以數亦不滅。
匿名| 2004-3-11 12: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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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則 趙州什麼處是揀擇
舉:僧問趙州從諗禪師: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如何是不揀擇?趙州云:天上天
  下,唯我獨尊。僧云:此猶是揀擇。趙州云:田庫奴,什麼處是揀擇?僧無
  語。
  「天上天下,惟我獨尊」,趙州禪師稱此語,意思是說萬物一一皆是絕對的
。萬物皆有我,此我字是一一物之存在。那僧聽了不懂,卻不知自己去細想想,
即刻表示不以為然,說道:此猶是揀擇。他是把唯我獨尊這句話解釋作我比誰都
尊,有比較豈不是揀擇?但是趙州禪師不許他有作這樣的說明的機會,只聽了他
說此猶是選擇一句,就當場喝止:什麼處是揀擇?那僧只得無語了。
  依現代的教育法,是趙州禪師不民主。但趙州禪師的纔是真的教育方法。大
法難聞,如來難逢,先要知道法莊嚴,師莊嚴,那僧聽到師的教示不懂,也不曉
得把來肚裏過一過,輕易發問反撥,那態度先已不好。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似海之深,如山之固。蚊虻弄空裏猛風,
    螻蟻撼於鐵柱。揀兮擇兮,當軒布鼓。
  現在學校裏惟數學科的學生少發問,多是自己去想。如文史學政治學經濟學
科的學生,就不知自己去想,卻先來發問反撥。中國向來經史子集的學問,原來
是海樣深闊,山樣不動的,現在的文化人尚未去讀,先已紛紛來異論反論。似稻
田裏一陣蚱蜢的風雨聲。又似螞蟻撼石柱,螞蟻的陣勢移動,致人錯覺,以為倒
是石柱在移動了。你們議論揀擇與不揀擇,且聽「蓬蓬蓬!」趙州觀音院又在擊
大鼓,從諗禪師要陞座說法了。然而不是為你們這班文化人的。
  現在是要再建中國的經學史學與文學,至少要如數學的尊嚴。同時再建一般
學問的教學法。都要使學生知道少發問反撥,多去自己思想。

匿名| 2004-3-11 12:17:54

[转帖]禅是一枝花·胡兰成

          第五十八則 趙州五年分疏不下
舉:僧問趙州禪師: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是時人窠窟否?趙州云:曾有人問我
  ,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碧巖錄第二則已是趙州無揀擇,今第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三節又來講
這個,然而並不是重複。第二則是講的對信心銘的翻案,而這裏的三則即是講的
學道者的態度。亦即學問的態度。
  凡是好事,最怕列為成例。凡是好語,最怕變為俗套。如「唯嫌揀擇」這句
話,當初三祖說出,是有它的新鮮意味兒在前,這句話倒是結果。後人再來引這
句話,先要曉得那新鮮意味兒,纔可翻出新芽新句來。譬如打水撇,你拿一片扁
平的小石向水面橫掠過去,它會像蜻蜓點水的打著水又彈起來,一連串的在水面
跳躍而去,至二三丈之遠,一片小石可以打出十幾個水撇,一機接一機。祖述前
人的話亦要能像這樣的一機接一機。自己已曾解答過的問題比答新問題更難,因
為再答時必要以新的言語。所以唯嫌揀擇這句熟話,趙州禪師反為五年分疏不下

  雪竇禪師頌曰:
    象王嚬呻,獅子哮吼,
    無味之談,塞斷人口,
    南北東西,烏飛兔走。
真是,古昔聖賢,皆是貴人中之貴人,作家中之作家,所以出口成章,而時人引
用,則頓成無味之談。天地茫茫,歲月悠忽,你趙州禪師何在?那好句何在?


匿名| 2004-3-14 23:29:23

[转帖]禅是一枝花·胡兰成

            第五十九則 趙州頭長三尺
舉:僧問趙州禪師:至道無難,唯嫌揀擇?纔有言語,是揀擇?和尚如何為人?
  趙州云:何不引盡這話?僧云:某甲只念到這裏。趙州云:只這至道無難,
  唯嫌揀擇。
  趙州禪師對三祖所云唯嫌揀擇,提出了「有揀擇?」的問題,全文已見於碧
巖錄第二則,那僧不唸盡這話,只揀擇「纔有言語是揀擇?」這一句唸了就來發
問,所以趙州禪師即以唯嫌揀擇這句話來責他的為學態度不虛心。
  寫王昭君,只揀她的琵琶來寫,不如連她的風沙憔悴一齊寫進。讀愛因斯坦
的相對論,不可只揀他的成就處來表揚,也要提出他的失敗處來說,纔得其全人
。雪竇禪師頌趙州的全人:
    水灑不著,風吹不入。
    虎步龍行,鬼號神泣。
    頭長三尺知是誰,相對無言獨足立。
前四句實在是威嚴,後兩句卻又滑稽得好。頭長三尺像日本鐵齋畫的南極老人星
,穿的紅袍,矮身。獨足立又像山魈,是莊子裏的醜貌聖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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